刘彻在近侍服侍下换了衣服,然后气定神闲地坐下处理日常事务。
李延年过来为他磨墨,一边磨一边道:「霍侍中方才分明是要弑君,皇上准备怎么处罚他?」
刘彻手中朱笔不时作着批注,口中答道:「这不是没弑成嘛?等他真的弑成了,再处罚也不迟。」不见惊慌怒气,反而满含笑意,倒像是宠溺的意思多些。
李延年笑道:「原来皇上喜欢霍大人。」
刘彻道:「喜欢呀,特别是他方才舞剑的样子。看着他,就不禁想起朕十几、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个时候还真是年少轻狂……」他的眼神飘向远方,但马上就发觉到自己的失态,收回视线,笑道:「可惜朕不能跟到战场上去一睹他的英姿。」
李延年道:「那么卫大人对皇上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刘彻一怔,没有马上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片刻后才道:「他嘛……就像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没感觉了。」
李延年格格笑,道:「但如果自己的左手被别人握了,或者长到别人身上去,那可真是天下最不好受的事。」
刘彻点头道:「不错。就是那样。」
李延年又道:「卫大人要是知道皇上这右手握了其他的左手,恐怕也会觉得不好受吧。」压低了声音轻道:「皇上,卫大人会生气的。」不用说,他指的是霍去病这件事。
刘彻一怔,随即不耐地道:「朕的后宫每隔一阵子就会新人换旧人,又有哪次见他变过脸色?他只会关心那些对朕来说已经没有用处的废物。」
「卫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皇上最了解。卫大人拘泥自己外臣的身份,怎好干涉皇上后宫的事?但卫大人脾气再好,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火,皇上要真当他是自己的左手,就趁早去赔个礼吧。」
刘彻愈发不耐:「朕又没做错什么,赔什么礼!」
李延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磨墨。刘彻却不再气定神闲,批摺子的过程中几次停下来望着旁边的香炉发呆,又用笔在牍上乱划一气,显得很是焦躁。一举一动都被李延年看在眼中。
傍晚时分,卫青进宫来求见。刘彻哂然一笑:「倒来得挺快。」然后宣卫青进来,李延年退出去。
李延年洗了手抹了脸,整整衣冠,向被软禁的霍去病出发。要带手巾,因为可能需要用来擦眼泪、要治拉肚子的药,不然拉肚子也是会死人的、要带金创药,要带纱布,因为可能需要用来止血,发现割腕的时候也才不会手忙脚乱——当然,最坏的情况就是抹了脖子,那也就没办法了……
到了地方,李延年不急着进去,在外面就着窗户缝隙朝里面张望。如果里面的人想不开准备悬梁,那就等他踢了垫脚的凳子自己再冲进去救人。
可惜的是,这房间的窗棂严丝合缝,竟然找不到一点缝隙,于是李延年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静静的,没有什么异动。李延年心下疑惑:难道自己已经来晚了不成引
急忙命人开门让自已进去。门刚开一条缝,李延年就见原本趴在榻上的少年一个鲤鱼打挺腾地跳起来,等门完全开,少年已经正襟危坐。
看见是李延年,霍去病似乎有点意外,张口就道:「娘娘腔怎么是你?」
李延年踏入门内,带上门,边走过去边道:「皇上命我来照料一下霍大人。皇上原本想让御医来,但怕霍大人见了外人生气,就让我来了。我是熟手,知道什么情况该怎么处理。」
说着面无表情地把带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掏出来,摆在桌上。
霍去病脸色直发白,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李延年心道:叫出来吧:吼出来吧!从天上掉到地下在尘土里滚一遍的滋味怎么样啊?呵呵,可惜哭也没用了,叫也没用了……
却听霍去病用异常平静的口吻道:「谢皇上关心。不过你不必忙了,我挺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李延年心道还嘴硬,于是笑道:「霍大人何必害羞?放心,我可是从小见到大、经到大的,没什么出奇。再说了,这宫里你我一般的人还少了吗?怎么着你我可都不是头两个,也不会是最后两个。」
霍去病猛抬眼瞪他,满含怒意。李延年暗道:好,来,说『不要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只要你类似的话说出口,我就把你讽刺挖苦到体无完肤;要比尖酸刻薄,输的人还指不定是谁呢。
霍去病却只是横了他一眼,道:「皇上要你来,你来过了,现在可以走了。」
李延年还要道:「霍大人——」
「出去吧,请行个方便。」明确表示不想再谈下去,语气放缓了很多,竟似带着商量与客套。
李延年愣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霍去病表现的这么平静,和上午执剑追砍刘彻的愤怒少年完全不同,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再想霍去病方才的话,李延年忽然发现:霍去病竟似把自己和大内中利用职权进行敲诈的小人当成同类了;因为「请行个方便」言下之意是「以后少不得进贡」……或者他是发觉到自己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霍去病偏过头,视线不在李延年身上。他似乎想尽量放松,下颚的线条却比往常硬了些,绷的很紧;肩膀放松了,手指却在颤抖,克制住手指,肩膀就无法控制了。所谓镇定冷静,原来不过强装的门面。李延年心猛地一沉,十年前的初次卖艺一闪而过……
李延年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既然挑不起争吵的因头,那便久留无益。
等门完全合上,脚步声越来越远,霍去病原本绷紧紧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重又趴回榻上。他从最初的愤怒和激动中冷静下来,努力克制。这里是大内,门外有守卫,走廊里有内侍和宫女走动,而李延年是外人。绝对不能被人挑唆,绝对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他真的很想痛下杀手,可舅舅现在一定在为自己上午的鲁莽而头疼,绝对不能让事态恶化……触手是软榻上柔软的褥子,霍去痛恨不得破坏点什么来发泄,可是这样做了,收拾的宫女宦官便有了谈资,舅舅又要为难了。不能动,现在绝对不能动,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从霍去病处出来,这一夜,李延年都没想过要去睡觉,只是坐等天明。第二天天蒙蒙亮,一夜未合眼的李延年看见卫青出来,悄悄尾随上去,看他寻到被软禁的霍去病,带霍去病离开。所有过程中,卫青都安静的过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冰冻了起来。
第四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霍去病对于会见到刘彻的事情都能避则避,以前还会到宫中向皇后请安,现在也不再去了。卫青虽然每天上朝下朝按部就班,从无缺席,存在感却一下弱了许多。除非被主动询问意见,否则绝对不开口,而且就算刘彻问话,他也只有四个字:皇,上,圣,明。
被极端无视一个月后,刘彻终于爆发了:「皇上圣明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卫青他这到底算是什么意思?!」
李延年嗤笑道:「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卫大人在疏远皇上。」
刘彻怒道:「他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