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强笑了下,轻道:「我曾经梦见自己带着八抬大轿去接新娘子,可没想到,自己倒先坐上了……」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忽然发觉失态,抬高了声音道:「你就这样直接敲锣打鼓地把我送进宫去?」
霍去病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七月初七。」
「……这个日子怎么了?」
「重要的不是今天,而是七天之后的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李延年皱眉。传说那天夜晚鬼门大开群鬼乱舞,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当日大家都要烧纸祭奠,以镇亡魂。
霍去病点头道:「平阳公主告诉我,皇上先前要你是因为你的声音。而现在你的声音并没有怎么变。」因为李延年被净身时已然成年,就算有影响也有限。「我把你带走,招牌也暂时拆下来,那些官兵就好交差了,有我挡着,皇上也不会着急过问你的下落。你跟我走,半路换轿,到地方和我找的方士们好好演练一下。然后到了七月十四——哼哼,好一份大礼,等着欣赏皇上的表情吧!可不要吓的屁滚尿流哦!」
霍去病的表情让李延年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意思李延年明白了。这是个机会,可以和刘彻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李延年换上喜衫,跟霍去病下楼出门上了八抬大轿。轿帘放下,轿子被抬起的同时,吹鼓手们越发起劲地吹打。霍去病上了马,作为开路先锋在前面走,迎亲仪仗跟在后面。不是新郎,胜似新郎。
李延年在花轿里坐的悠悠哉。弄出这个迎亲队伍后的难堪,那是霍去病的事,让他自己去头疼吧。哎,李延年已经开始想像卫青知道事情后的脸色了。
把玩着喜衫上的福字结,李延年轻轻叹息。
果然把刘彻的心思透露给霍去病的是平阳公主吧?依照卫青的为人,是不会把刘彻心中最痛的部分透露一星半点的。平阳公主究竟还是动手了,假霍去病的手要把自己重新送到宫里、送到刘彻身边去。
为什么执著于此?你已经成功制造出了一位卫皇后、一位太子以及一位大司马大将军,并且得到了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做丈夫不是吗?平阳公主,以你的年纪来说,你还期望着什么呢?
想着霍去病的意思,李延年越想心下越是冰凉,越发明白为什么霍去病会有那么多不把士兵当人看的传闻了。倒不是他霍去病天性凉薄心狠手辣,而是从小到大被天宠被地宠,却从来不曾想过要体谅别人更没想过如何才算是体谅。上阵对敌,千方百计想的都是如何让对方溃乱心伤,要的是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
李延年心下暗暗摇头,你霍去病只知道人人惧怕鬼魂,却不知道有些人就盼能见到日夜思念的鬼魂。你霍去病还不知道什么叫心疼,也还不知道什么叫儿女情长,只把它们当成他人身上可利用的弱点,只知道对于要对付的人,看准了弱点就应当狠狠踩上一脚!根本没考虑这样是不是会伤了对方,就算知道伤到人了,恐怕还会觉得骄傲,没心没肺的骄傲。
霍去病现在做的事情,李延年不知道卫青是否知道。怎样都无所谓,重点是现在平阳公主需要他李延年,而他李延年也需要平阳公主,这就足够了。
到地方,迎亲仪仗领了赏钱离开,几名方士早已在一处僻静小院等候多时。霍去病领李延年和他们见面,正要坐下来一同细细商量,李延年笑道:「交给我吧。打仗我是不懂,可这应对调笑捉弄人的事,我做的比你多。到时候霍大人只管看好戏就是了。」
霍去病还想说什么,李延年又道:「再说事先如果都知晓了,乐趣岂不是要大减?」
霍去病想了想,抿着唇点点头,答应了。
第七章
转眼七月十四便到,李延年混杂在方士一干人中跟着进了宫城,然后在安排之下静静地等待。看不见霍去病,也看不见卫青,只有陌生的近卫军阴冷森然的把守。
夜深人静之时,方士在大殿中搭起帷帐,摆好香案酒肉,点上灯烛。刘彻到来,人座,遥望此帐,等着所谓的惊喜。
火烛昏暗,有人吹起紫竹箫,夜风穿过回廊,送入亮白月光,又将帷帐白纱轻拂。虚无缥缈,光影交错。
纱帐中似有云雾,徐徐绽开,又旋转凝结,渐渐竟成了个人形。人影坐着,稍稍抬头,竟然发出轻轻叹息。刘彻先前还只当看热闹,随便地喝酒,却在这一声叹息入耳时酒杯差点脱手,急抬头,却见李广利就坐在自己身边,急道:「刚才是你出声?」
见李广利摇头,刘彻喃喃道:「难道是我幻听?」又是一声入耳,这次辨的分明,是从白纱帷帐那边传来的。刘彻去盯着看,却又看不分明。
人影站起,看身形似乎是个少年,纤腰细体,窄袖长袍。他开始走,只通了一步,停下了,左右上下张望,似乎有些迷惘,不知身在何方。步步停停,停停步步。忽然抱住自己,慢慢蹲下,轻道:「……唉……我好疼啊……好疼,好像散架了似的疼……疼啊……」
刘彻身体剧震。
清音不知从何处流来,又有牛角号的醇厚音色。少年侧耳听,重又站直,抬臂,在空中划个半圈,和着乐声开始起舞。很柔很缓,如同微风中的薄纱,哀怨缠绵。直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音声忽急,牛角号又加上了皮鼓的威武鼓点,少年原本舒缓的动作也立时变得刚健有力,威猛柔韧。翻腾,跃动,舒展……忽地冲破了帷帐,跃到大殿中,立定。
刘彻吃惊,不禁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烛火被风吹灭了,如水月色中,淡蓝色的人影静静站着,夺了月的光华。看不清面目,似有表情,又似无表情,容颜在月光下似已模糊。眼神迷离,唇角微弯,似笑,又非笑,如梦,又非梦。
刘彻的背后,随从等一干人安静地退去。
音声又缓了下来,先前柔情如水,这次哀婉如风。少年又开始动,这次将男子的刚健力度,与女子的妩媚柔韧糅合在一起。
悠悠长叹:「……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
少年又定住,背对着刘彻,只是微微侧过脸,刘彻看不真切,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殿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是云将月遮住了。
乐音淡去,消失,刘彻怔在原地,在黑暗中无目标的搜寻。云过去了,月光重又泄入,映出少年的身影。少年回头,似乎正朝他笑,刘彻一喜,向他走去。少年身体没动,位置却在迅速后退。刘彻急了,加快了脚步,脚踩下去,却有哗哗声,似乎踏在水洼中。刘彻的心思全放在少年身上,完全没注意脚下。
少年忽然停住了,冲刘彻大喝一声:「不要过来!」
刘彻惊地住了脚步,这一停,才发现,少年本应是双脚的位置只剩下了一片粼粼波光。目光放开,看到的竟似是血池泊泊。血,无边无际。自己就是踩在这片红色的液体中。抬头,少年站在血中,垂着手看他,笑的凄厉而哀伤。忽然转身向殿外跑去,刘彻心中直发紧,拔腿跟上去,想要追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