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汉.武帝元朔四年
大堂上一站一跪两个人。
都低着头,看不清样子,只看见站着的作文士打扮,朴素却干净,跪着的穿着绫罗绸缎。在他们的后面,跪了几个农夫农妇,还有个头上插着红花、五十来岁的老婆子。
长安京北尹在上面问话:「李延年已经承认了。王广利,你呢?」
文士一惊,抬头看看京北尹,又看看跪在自己旁边的人。李延年把头偏到另一边,不看他。
「……学生……不……」文士迟疑地开口,声音黏滞。只说了不明不白的几个字,就没了下文。
李延年闭上了眼睛。
忽然他听见了咬牙声,跟着有人用坚定的语气道:「是,学生承认。」
什么?李延年睁开了眼睛。
京北尹又发话了:「王广利,王孝廉,你可要想好了,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王家夫妇的养育之恩、十年寒窗的苦读、朝廷的恩宠——」
「京北尹不必再多言了,折腾了这么多天,搞出那么多人证物证,不就是为了逼迫学生承认吗?」王广利苦笑道。
李延年回头看他,听见他说:「懵懵懂懂十九年,事到如今,就算学生想自己骗自己,恐怕也无法心安了。是的,京北尹所指,确为事实。」
李延年皱眉,「为什么要承认?」他抓住他,紧盯住他,急切地道:「这样不但所有的功名都会被削去,还会……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却一笑:「我可以不要功名,却不能不认自己的兄弟。」
他们面对面,就如同照镜子一般,如果否认,能骗的了谁?
「堂下听判!」惊堂木啪地拍响,惊的堂上人心头一颤。
京北尹把判决说完后,堂上后面跪着的年轻农妇哇地哭了出来,另一名年纪大点的农妇直接就昏倒在地。李延年扬起巴掌朝王广利扇去,耳光响亮。
☆☆☆
下了朝,官员们鱼贯走出朝堂。霍去病紧走几步赶上卫青。
「舅舅你听说了吗?最近长安出了件奇闻。」
「又有人看见麒麟下凡了吗?」卫青微笑,继续走。
「那种东西每年各地都会有人看见,却没人能拿出确实证据来,当不得真。不过这件事情却是千真万确的。整个长安都传的沸沸扬扬。」
「哦?我怎么不知道。」
「发生的时候我们还在边境嘛。」
「到底是什么?你就直说吧。」
霍去病赶到他面前,倒退着走,道:「今晚我带你去亲眼见识,免得舅舅你又说我乱传谣言。」
卫青笑道:「我信,你说的我都信。何必非跑一趟不可?」
「不成。眼见为实!」
卫青只好笑着答应。
出去走走也好。出征一走就是半年,回到长安四处看看也好。而且,那个家,也确实不大想回……
日落之后,两人便脱下盔甲换上便服,出了门。卫青跟着霍去病东拐西玩,穿过了好几条巷子。越走,人越多。最后,两人在一家匾额上写着「三春晖」的去处前面停下了。
「就是这里。」霍去病进去了。
卫青看看四周,倒也没见着莺莺燕燕,进出的人看上去也似颇有些身份。看门廷是个乐坊,隐约记得确实曾听人提过京城三春晖乐坊的名头,于是不疑有他,抬腿跟了进去。
被引入一间雅致的厢房,入座后,有小童送上清茶和几碟干果、几碟时鲜水果。
卫青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究竟是什么奇闻?」
霍去病道:「今年长安新举的孝廉叫王广利,只有十七岁。」
「哦,真是年少有为。估计要不了几年,就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错错错。」霍去病伸出一个指头晃,「他今生今世都没这个机会了。」
「怎么?」
「有人报官,说他其实并不是出生于清白农家,而是出身乐舞倡伎。」
卫青一愣。
大汉皇朝中,商人、赘婿、罪犯同在贱民之列,与奴隶相差无几,更何况倡伎?成为贱民的人被剥夺了一切权力,世世代代不得翻身。当今圣上为了对匈奴用兵,更恢复了秦朝的谪成制度,贱民和奴隶即使从军,也没有正式服兵役的权力,只能作为被征调的「徒兵」。
霍去病继续道:「官府查证事情属实。他与这家三春晖的头牌是双生子,长的一模一样。当年他的父母将双生子中的一人遗弃在农家,想为他谋个清白出身,可惜长相是瞒不了人的,另外还有稳婆做证。于是撤了他孝廉的资格,重入倡籍,发配在这家三春晖,与他的孪生兄弟一起。」
又道:「官府一判,三春晖的生意立即好了不知道多少,无数人登门就为了看一眼入了倡籍的孝廉。」
卫青皱眉,道:「那么你带我来这里,难道也是为了看这个稀奇?」
「是啊。我事先打了招呼,他马上就会过来。」
卫青霍地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他大步就往门外走,霍去病在后面叫他,他理也不理。这种往人家伤口上撒盐的事,他可做不出来。正要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名年轻文士站在门口,看见卫青,一笑,明眸皓齿。只听他柔声道:「我来迟了,还请两位见谅。」
卫青顿时一怔,恍惚中有模模糊糊的影子浮现,又随风而逝。卫青抬眼细细看他,然后道:「不妨,我们正好要回去了。」
「咦?」文士露出吃惊的表情,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似乎连挽留也不知。
卫青抬手招呼霍去病:「还不起来,走了。」
霍去病不动:「要走你走。」
文士挡在门口,抬眼望向卫青,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霍去病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招呼他:「让他走好了,不必理会他。来,坐到这边来。」
「……啊……是……」文士低声答应,侧过身子慢慢向霍去病走去。一步一回头。好久才来到霍去病旁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却坐不安生,不住地往卫青那边看。
卫青站了一会,忽然抬腿迅速地回到原位置,一撩衣摆坐下了。
霍去病道:「怎么回来了?」
「我走了,你不就成了没绳的野马?再说这里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霍去病不满地呶嘴:「我都已经十六岁了。」
「会因为传闻而跑来看热闹的人就是小孩子。」
文士立即全身一颤,紧握住双手的动作一起落在卫青眼里。卫青正要再说话,文士却站了起来,作了一揖,扯出笑脸,道:「学生……我给两位奏一曲,可好?」
得到许可后,他便走向厢房一角早已摆好的琴案。调了几下音,便开始拨动琴弦。好一曲高山流水,技艺与宫中乐工相比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发现,直到现在他才首次放松下来。卫青回想他方才的表现,僵硬、生疏,丝毫称不上圆熟。他根本不是惯常做这种事的人,可为什么却似乎在努力勉强自己去做?
据霍去病说,抚养他长大的是户农家。辛辛苦苦十七年,抚养他成人,供他读书,还让他学琴,最终一身才艺却落入了这里。
从堂堂的孝廉,到现在的倡伎,其中何止天差地别。难道官府的一纸宣判,就真的让他这么认命?
三人都小心翼翼,倒也渐渐熟络起来,不若起初陌生。后来更有酒席摆上,直至渐渐夜深。卫青站起来又招呼霍去病:「该走了。」
「啊?可是——」霍去病有些惊异,他还没玩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