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扬同样面如土色。他回想起在无忧子闭关前的对话: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蜜蜂……
──师父,您被叮了吗?
──不碍事……
雷明远的验尸册上写着:「右臂上有一小伤口,似为蜂叮。」
雷明远被杀是在六月十五。
无忧子死的那天晚上,他在树林里的大石上,越过某人的肩头看见青色的满月升起……
「杀我师父的,果然是刘悟。」天扬喃喃地说。
「正是。一年来我到处查问,才查出这件事,所以对刘悟的行动特别注意。他现在还不敢太明目张胆使用追日箭,等他用得顺手了,我看不管是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甚至当今皇上,都要挨冷箭了。」
天扬伸手在栅栏上重重一拍,怒道:「畜牲!真不该留他活命!」
这一年来他始终没再去找刘悟麻烦,一来是因为进了陈州城会触景伤情,二来他仍是暗暗希望等天翔回来,两兄弟一起去取刘悟的人头,再到无忧子墓前向师父谢罪。现在知道刘悟就是杀师凶手,顿时怒火狂涌,恨不得立刻冲到陈州去宰了那狗官。
聂隐娘说:「你可得注意点,如果我是刘悟,追日箭的箭头第一个瞄准你。」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天扬神功已成,对刘悟来说乃是心腹大患,既然官兵奈何不了天扬,他一定会搬出追日箭来。
「让他来啊。我也许挡不住什么上古神器,小小一只假蜜蜂还不放在心上!」
聂隐娘一笑:「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处理你老弟的事?」
天扬脸色暗了下来,无力地摇头:「不管他了。至于你,我先去探探那个谷主的口气,他要肯放人那是最好,若是不肯,今晚我直接来救你出去。」
聂隐娘毫不在乎地说:「全依你!」
天扬推开牢门,要廷宇带他们出去。廷宇的脸色仍是极臭:「情话讲够了呀?」
天扬冷冷地说:「不高兴的话,你也去找你师妹不就得了!」廷宇哼了一声,没再开口。
出了地牢,听见庭院里人声鼎沸,裂风谷弟子们四处奔逃,叫嚷着:「马蜂!马蜂窝打翻了!快逃啊!」在喊声中,果然听得见巨大的嗡嗡声,不断朝这里逼进。
廷宇脸上变色:「快跑吧!」
天扬一笑,站在原地不动,一手捉住廷宇,一手捉着飞飞,将两人拉到自己身边来。
廷宇吃了一惊:「你在干什么呀!」
乌云般的马蜂群已经急速往三人冲来,廷宇打算拔剑抵御,却想起他一到家就把剑收起来了,此时是手无寸铁,只急得大叫:「快放手!」然而天扬和飞飞仍是面不改色。
马蜂群扑了过来,然而在离三人二尺之处,蜂群纷纷发出「嘤嘤」的声音,朝后弹开,就好象在疾冲之中猛然撞上一堵高墙。只见一只只马蜂翅膀断折,颓然落地,显然活不成了。
廷宇只觉心惊肉跳,他早知道天扬有剑气护体,此时更清楚了他的厉害。若是他有意取自己性命,就有几百个谢廷宇也不够他杀。忽然想起,自己曾出拳打他,还好几次伸手到他面前拨他头发,为什么都没事?照理他的手应该早就废了,不,他应该早上西天了才是。
越想越觉得,这人实在是难以捉摸。
廷宇有满腹的话想问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叫下人为他们安排住宿。
当晚,谷主谢长江正式设宴为三名弟子接风,同时招待客人。飞飞穿上裂风谷准备的新衣,显得光鲜亮丽,开心得不得了。天扬则是难能可贵地把那头乱发弄乖了,不过他素来不喜欢绸缎,仍是穿了件粗布衣裳。那衣服正是天翔在上少室山之前买给他的,硕果仅存的一件。虽然在少室山上割破好几个洞,他始终舍不得丢掉。亏得聂隐娘找了隐湖派中一个巧手的女弟子,帮他缝补得毫无痕迹。
廷宇看见他终于肯赏光把额前的头发拨开,露出美丽的双眸,心中悸动不已,但是一回头看见许多男弟子呆呆地看着天扬,却是怒火上涌,恨不得当场拍桌大骂:「看什么看!你们是没见过男人是不是?」
谢长江为人慈和亲切,先是大大推崇骤雨狂扬显赫的声名,然后又不断感谢他照顾他的儿子,可见得非常会做人。只是言谈略显古板,开口闭口「行侠仗义」、「为天下造福」、「古圣先贤的道理」,听得天扬眼皮越来越重。
廷宇看天扬表情呆滞,知道他撑不久了,连忙趁谢长江换气休息的时候,把话带入正题:「义父,骤雨狂扬是专程来探望聂掌门的。」
天扬精神一振:「正是。聂掌门擅闯裂风谷地界,虽有不该,但她也是出于无心,也深有悔意;还盼谢谷主宽宏大量,放了她一马。」
谢长江长叹一声:「慕贤弟,老夫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但是你要知道,隐湖一派向来心术不正,专门诱拐良家妇女,教以一些邪门外道之术,再让她们出来江湖拋头露面,惹事生非;还不时投靠官府,干一些龌龊勾当。其实她们根本没有真本事,只会靠女色害人。这种门派再让她们留着,只会遗祸江湖。慕贤弟年轻有为,切莫被脂粉美色
所迷,自毁前程。」
这些话进了天扬耳里,是一句比一句不中听,心想:「我还道你跟隐湖有什么深仇大恨,原来只是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看人家不顺眼。人家拋头露面关你什么事?长得漂亮出来给大家瞧瞧又有什么关系?投靠官府又怎样?人家也要吃饭哪。你说她们没有真本事,这我也不知道对不对,至于我在土地庙前着了她的道,原来是被她的美色所迷?你只因为我是男的,她是女的,马上就想到那种事,不晓得是谁比较龌龊?」
为了礼貌,他仍是干笑两声,说:「多谢谷主挂心,我以后会注意。不过想请教谷主,聂姑娘进了贵谷,可曾偷了什么东西?」
谢长江说:「没有。」
「可曾伤人毁物?」
「打斗中有几个人受了轻伤,都不碍事。东西的损毁也很轻微。」
天扬说:「也就是说贵谷并没受什么损失了。既然如此,就请聂姑娘向谷主和受伤的师兄师姐们赔罪,再赔偿打坏的东西,然后立誓从此永不再僭越裂风谷地界,这也就是了,何苦像天牢关死囚一样,把人家锁在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谢长江摇头道:「贤弟,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裂风谷和隐湖派世代为仇,这次她潜入谷中,地形机关都给她摸得一清二楚,也不晓得她偷听了什么机密去,若是放她出谷,日后对我们危害必大。」
「那谷主打算如何处置她?」
谢长江正气凛然地说:「害人的妖妇,人人得而诛之。」
天扬变了脸色,大声说:「谷主,你对隐湖派虽然不以为然,但是目前她们在江湖上并无大恶,你若是这样就取了聂掌门性命,只怕会引起江湖同道不齿。」
谢长江说:「家中来了小偷,要如何处置是我的事,与他人并不相干。」
天扬逼自己镇定下来:「谷主,你是信佛吃素的人,下手怎可如此狠心?」
谢长江长叹一声:「为了保护裂风谷上上下下七十余名弟子及家人的安全,老夫也难以容情。其实要留聂姑娘一条性命也成,只是得请她一辈子留在裂风谷地牢里清修,永远不得再到江湖上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