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失望地要离开。
“等等。”家明跳起来,跳得急促,没了准头,手指落劲的地方,蔷薇的狠狠地刻了进去。
花枝上立刻染上了血痕。
家明歉然,弯下腰,将花交给女孩:“不好意思,脏了,还要吗?不要扔了好了。”
女孩笑起来,眨眨眼:“费劲心思弄到的东西,即使不如当初眼馋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完美,也还是最好的啊。怎么舍得扔掉?”
家明愣了愣,感觉这话颇有智慧,难以想像出自这样的年龄。有志不在年高,又或许有智不在年高。
正在愣神儿呢,却见仲修火烧屁股一样跑过来。“家明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我在……”一转头,女孩已经不见了。什么时候跑掉的,居然没注意到。
“在找什么?”
家明微笑,“刚在还在的,一转眼就不见了。是个有趣的女孩儿。”
仲修说:“刚才和你说话的吗?是我家幺妹。脾气古怪得紧,对谁都爱理不理。我正纳闷,她怎的肯同你说话?倒好似交谈甚欢。”
不等家明回答,一拍脑袋:“对了,爹请的先生来了,快去,不然又要挨骂了。我挨骂挨得惯了,可不舍得你也陪着受委屈。”
拉着家明的袖子就跑,慌慌张张的。家明一只手被他拉着,跑的别扭,进门时正好踩到堂前的太湖石的石阶,脚上一滑。家明捂住脚踝,若不是仲修及时回过来扶助他,差点一头栽下去。
仲修一脸愧疚,忙问:“没事儿吧,都是我不好。”
家明忍着痛,勉强做出笑脸:“没事儿,赶紧进去吧。”待要走几步,脚上却吃不住劲。
仲修骂两旁小厮:“都愣着做啥,还不帮我把宋公子扶进去。”自己一面架着家明。家明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仲修怀里,心觉不妥,无奈脚上无力,只有靠着他。
好容易挪进书房,头一抬,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绿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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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先生竟然就是月归。
的确,他的学问,教习仲修绰绰有余。李巡抚虽然迂腐,却是识才之人。
家明初见之下,又惊又喜,几乎掉下泪来,仿佛一世珍宝,失而复得。
月归只淡淡对家明点点头,身子微倾,未见得有多高兴见到家明。
家明登时仿佛自危楼失足,一落千丈。苦涩的味道,自嘴根泛开来。堂上人说了些什么,只是恍惚而过。
仲修却十分满意。下得堂来,拉住家明兴奋不已:“想不到先生是如此美丽的妙人,对着那般的容颜,书本也不那般令人厌烦。”
家明拨开仲修的手:“他是你父亲请来的先生,并非玩具。”
仲修被抢白,好生奇怪:“家明,你为何不悦?”
家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哪里?”
仲修歪头想了片刻,拍手笑道:“难道家明为我吃醋?放心,我心仍非家明莫属。” 说着傻傻地笑起来。
家明怒道:“岂有此理?”
仲修认定他面薄,嬉笑地凑上来:“家明,你答应过我,若可以出狱,便做我的人。”
家明哪里有心情听他那厢说浑话,板下脸,掉头就走。
仲修在后面追着家明:“怎么好端端生起气来。”却被下人叫住,说是夫人有请。
家明一时气着,不曾注意脚下路,只是一味想要一人找个地方静静,绕来绕去,又已不知南北。
家明叹了口气。明明是穷途末路的人,却为着这些有的没的动气得罪主人。虽知对方于自己有恩,非但好感不增,反而越发觉得喘不过气来。当初答应仲修,原是不曾想过有出狱的一天。不曾想仲修每每以次作为借口,纠缠暧昧不清,非要家明落下脸来,方才悻悻作罢。家明自知食言,但是陪读陪到床上去,就真是自甘下贱了,是说什么也不肯的。
家明正心烦意乱,却听头上女子笑声传来:“原来先生中意的是七哥,如此说来,朱朱输得倒也不冤。”
抬起头,却是朱朱坐在枝头,一双葱绿的小鞋在家明眼前晃来晃去。
家明被说穿心思,脸变得通红:“别瞎说。”
朱朱眨了眨眼,跳下树来,弯下身子,用个眼角向上斜睨家明,一副促狭神情。 “不是吗?不是最好呢。”
家明板起脸。
朱朱吐了吐舌头。
家明不好意思起来。
朱朱却正色道:“先生若真对七哥有意,也早早绝了这份心。”
家明奇了,“这话怎讲?”
朱朱答:“先生是好人,于我家有恩。我不想先生受伤。”
家明摇头,“月归不至加害于我。”
朱朱叹道:“先生果然动了情。连得道的神仙爱上七哥都……”
家明等着她说下去,可是朱朱却说:“先生只是凡人,切莫自讨苦吃。”
家明只道她嫌弃他,听起来分外刺耳,冷冷道:“姑娘不必担心,家明知道高攀不起,自然不会死皮赖脸。”
朱朱听他这样冷淡,知他误会,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家明抿住嘴唇不语。
朱朱急急分辩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姐姐们说,百年前,七哥正逢天劫,若非一位叫韩若水的仙人替他挡去,早已修行尽毁。只是那个位道长,却因此重堕轮回。七哥至那以后,性情大变,玩笑红尘。我只是怕先生……”
一面观察家明脸色,不见缓和,心中委屈,眼圈已经红了。
家明问:“韩若水?你说那道人叫韩若水?”
朱朱点头。
家明脸色苍白如纸。那个道人说过,自己的前世,叫作韩若水
“先生你不要紧吧。”见家明脸色怕人,伸手去探家明前额。
家明挥手,“无妨,无妨。”逃也似的离开,心下大乱,脚下也不免跌跌绊绊。
前世今生,听起来过于荒诞,又不是文人才子的一场戏,哪里来得这多牵拌。家明摇头骂自己:“家明啊家明,求取功名,才是正经。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打定了主意,不再去想月归。前世怎样,今世都只得一条路好走。自己不是韩若水,既不能饮风餐露,也没法变出广厦高楼,再现实不过。
虽是如此,一个是府上的西席,一个是公子的陪读,低头不见抬头见,家明算来也是月归的学生。
即便家明打定注意不在为月归所扰,月归却好似故意不让他如愿。
眼见临考,月归拿了七套题目与他们练习。
家明所做的文章,次次被月归退回来。仲修那些文理不通的文章,月归却是每每鼓励有加。
家明心里有气,分明是看仲修是巡抚公子,才对他另眼想看,更加气恼,却也不与他分辩,只是改了再写。
前前后后改了不下十遍,月归叹道:“罢了罢了,你这样,总别想考上功名。”
家明红了脸,赌气道:“陈腔烂调,写起来又有何难。”
月归微笑,倾近家明,伸手抚摸他的脸:“那你便写一份来?”
家明微微一失神,立刻感觉掉入陷阱一般,向后退了几步。
月归笑得狡猾,“家明,你在怕我吗?”
仲修插进两人之间,推开月归:“先生休得对家明无理。”
月归毫不在乎,反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仲修握紧了拳头。
家明拉住仲修,静静地对月归说:“文章我两日后拿来与先生过目。”
从书房里退了出来。手仍旧微微的有点抖,家明长长嘘了口气。
“被先生骂了?”一个声音静静地在背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