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道一却似乎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苦口婆心:“自然好处多多,长生不老,单这一样,便使多少世人向往。”
家明叹了一声:“人说一生苦短,我尚且维持得艰难,何况是永远?”
道一说:“神仙日子自然逍遥快活。”
家明挑挑眉,不信:“逍遥快活,还要避雨?”
道一笑道:“要让雨停,又有何难?且看这边。”两手捏成圆形对着灯火,露出圆月的形状,随即将手移下窗前。家明视线随他左右,道人缓缓将手移开,却见窗前一轮冰轮高挂,雨已不知何时停了,雨点沿着竹叶滴下来,嗒嗒地打在石阶上,说不出的详和平静。
家明睁大了眼,心想,这道人,当真有些古怪。
猛然想起,今个儿才月初,哪里来的满月?
心思稍动,周围景象又已复原,苦雨敲窗依旧,灯火在夜风中闪烁不明。
道人大笑:“若水兄果然道缘深厚,轻易便识破这小把戏。天下万物,不过都是一种幻觉,是耶,非耶,何必计较?”
家明微笑:“一点没错。”那又何必跟他走,平白做奴隶。他平日见到寺庙中的小和尚,哪个不是穷人家养不起送进去,被当作下人一样做白工使唤。
道一点头赞许:“果然一点就透。既然明白,何不随我走。”
家明笑了:“你管吃管住吗?”露出一副准备吃白食的轻松模样。
道一大笑:“修行最初自是一项辛苦的事。”
家明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求仙问道,并非真的长寿。不过是让日子清苦的难过,度日如年,所以感觉活了特别长?”
道人摇头笑道:“若水兄隔世再见,幽默不改,连固执也依旧。既然如此,也不勉强,贫道在雁荡山白云观修行,改变主意,你知道去那里找我。”
若水,想来是自己前生的名字,被这样叫着,丝毫不觉不妥,好似极为习惯。前生是什么样的人,倒也少不得好奇,家明愣神之间,道一已经不见了身影。
道一的出现只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家明虽然不介意,但有时望着窗外,就会怀疑,他是不是错过了一次机缘呢?道人所说的逍遥快活,是否包括着可以同想念的人在一起呢。于是家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是俗人的想法,仙人,难道是不超然物外的,即使有了凡心,也是要被打回人间的。于是家明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他想要的,并不是孤独的长生。
第五章
一路车马劳顿,总算到达李家宅院。
家明被从侧门带入,李大人直接引了家明去见李公子。
院子从外面看上去不大,却是别有洞天,家明跟在李大人身后,东一拐,西一拐,竟然完全对这院子多大多深没概念。
来到后书房,下人见了连忙要去通报,被李大人拦住。从窗子看去,一年轻男子,躺在床上,书遮着脸,左挪挪,右滚滚,无论如何躺不舒畅,一副定不下心来的模样。
李大人脸一沉,推门而入。
那男子犹不知觉,手一松,让书蒙在脸上,大叫:“伺月,锄药,倒杯茶来。”
叫了几声没人答应,男子恼火地坐起来,爬到桌前,自己倒了茶,嘴里骂囔囔地道:“一帮死东西,眼里越发没有主子了,看我回头怎么整治你们这帮懒家伙。”
猛地抬眼,看见李大人,吃了一惊,赶紧放下茶杯,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身边,低头叫了声:“爹!”
一想着父亲大人还站着,忙搬了椅子,道:“爹,您坐。”倒了茶恭恭敬敬奉上,不敢坐,低着头站在一旁。
李大人喝道:“瞧瞧你这个样子,躺在床上,像是读书的样子吗?”
李公子不敢答话。
李大人对身旁的家明说,“这就是我那个不上进的孽子,仲修,过来见过宋公子。”
李公子这才抬头,见是家明,先是吃惊,又是高兴,一时忘记对父亲的敬畏,冲过来握住家明的手不放:“你没事了,太好了。”
看得出是真心为家明高兴,家明感动。其实家明在屋外已经认出了仲修来,到了个新地方就遇见熟人,当然是件高兴的事。
李大人板着脸道:“我找家明来是找个人和你一起读书,不是陪你撒疯撒野,会考在即,这几个月你给我老老实实定下心来。”
仲修忙低头,答道:“是。”
李大人又教训道:“我给你找了个老师,过些日子就到,你给我安分点。真不明白,人家也是年纪轻轻,就也是学富五车,偏偏你却是草包一个。”
板着脸又训了仲修好一阵子,李大人吩咐仲修让管家替替家明安置,这才走了。
李大人一走,仲修立刻恢复了精神,拉着家明说个不停。几月不见,见家明越发的清瘦,但眼睛明亮清澈,说不出的标致动人,忍不注想上前摸上一把,终究没敢造次。
自那日探了家明自衙门出来,仲修少不得又掉了几滴泪,着急盘算如何将家明救出来。
最后咬咬牙,硬着头皮回家找父亲帮忙。他是官家少爷,父亲严厉,吵了几句,偷跑了出来,情知回去必有重责,就算囊中渐涩,也不敢轻易回家。自此为了家明,除了父亲大人再无他法可想,也算得上情深意重了。果不其然,回去之后立刻被赏了一顿狠狠的板子,躺了快半个月才下得了床,之后被看得紧,连出门都困难。至于家明的事,饶是仲修说破了嘴,李大人也只道是仲修的酒肉朋友,怎肯信他,反倒斥责他不务正业,不肯收心。
“却不知道爹后来怎的改了主意。”仲修也纳闷。“无论怎样也好,总算还是平安了。”
家明微笑回答:“是,平安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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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是典型的江南林园,家明住了十几日,仍旧认不清楚路,时常一条小路走下去,再绕不回来。
不过是在花园散个步,结果才过了两个弯,就再找不到书房。
上次迷路,下人见了,问:“公子可是迷了路?也难怪,李府毕竟不比别处,公子您自然没见过。让小人给您带路。”
家明也不动气,大家都是给人做事,分工不同,谁也不比谁高贵。
虽然这样劝自己,但是那样的态度,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家明已不想再经历一遍。
家明做出悠闲的样子。权当熟悉环境好了。
过了一个月形的小拱门,院角藤架上爬满了蔷薇。
十二三岁的女孩站在花架下,眼睛黑亮,粉红色的皮肤,杏红色的衫子,翠绿的裤子,静静地。
家明朝她微笑。
她朝家明招手。
家明向她走去。
女孩仰起头:“大哥哥,我想要那朵花。”小手指着半高的地方。
花开得正盛,家明不确定,“这朵?”
女孩摇头。
“这朵?”
“再上去一点。”
“再上去。”
原来是那一朵。
半开的,粉到近乎白色的花瓣,只有花心比外围颜色略微深一点,在风中轻轻地抖动,仿佛少女害羞的轻颤的睫毛,看起来如此脆弱娇嫩。
太高了,家明也够不到,试着踮起脚尖,也不行。
“这朵怎么样呢?”家明打个商量,同样一株蔷薇上的花,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女孩摇头。
“这朵呢。”也是那样半开的状态。
“不,只有那朵,是最完美的。”女孩出奇地固执。
家明惊讶地张开嘴。
“如果大哥哥也摘不到,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