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瀛没想到自己的脸这么藏不住心事,心中悔恨,嘴上却不肯服输:「我伤成这样,哪来多余的力气点穴?说什么风凉话!」
「那你把我绑起来啊。」
「我可不敢担保你不会挣脱。」
聂乡魂正要回嘴,旁边的崔慈心迟疑地开口:「请问,你们为什么吵架?不是要请大夫吗?」
早就跟大夫没关系了!另外二人在心里大骂。杜瀛五脏六腑仿佛在焚烧,眼前金星乱冒,拼命撑着才没昏过去,而聂乡魂却毫不体谅他的痛苦,从早上就一直乱使脾气跟他作对,想到这里着实感到人生无味。再也顾不得体面,大声道:「嫂子,我现在明白告诉你,我们前面还有五六天的路程,在这期间,你绝对不可以跟聂二爷单独相处,也不能让二爷靠近你,懂不懂?」
「为什么?」
聂乡魂冷冷地道:「因为杜执戟对你心怀不轨,怕我坏了他的好事。」
「你说反了吧!」
「是你先起头的!」
「两位,两位!」崔慈心辛辛苦苦地阻止这场无聊的争吵:「我虽然听不懂怎么回事,但我有个计较:如果聂二爷真的不方便待在这里,那就请二爷回房休息,我留在这里照顾杜执戟,有事再叫二爷。」
「我说了,不能让他接近你,尤其是我练功的时候!你能挡住不让他进来吗?」
「那我去跟掌柜借个大锁,把门从里面锁住?」
聂乡魂见他们两人居然当着他的面,把他当成贼在谈论,当真气得要吐血,冷笑一声:「很好,很好,你就把门反锁,在里面好好『照顾』杜大侠吧!」
杜瀛拎起床头一件外衣使劲朝他扔去:「滚!」
聂乡魂冲出去之后,杜瀛在榻上盘腿调息,却只觉得气血翻涌越来越严重,丝毫没有好转。他能忍受沉重的内伤,却受不了深深刺在胸口,名叫「聂乡魂」的伤。
聂乡魂跟崔慈心的新仇旧恨,他是再清楚不过。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为一个他鄙视的女人跟聂乡魂冲突,然而良知就是不允许他眼睁睁看崔慈心被聂乡魂加害。况且,看聂乡魂对崔慈心如此切齿痛恨,显然对南英翔仍是无法忘情,更让他心如刀割。
长久以来的种种纠葛,让他心情烦恶无比,怎么也静不下来。偏偏运气最忌杂念缠身,一个没留意,真气乱流,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再也撑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也从榻上滚落。
崔慈心大吃一惊,伸手去扶他,发现他身上烫得吓人。她这会什么禁忌也顾不得了,打开大锁冲出房去:「二爷,二爷!」
当杜瀛醒来的时候,崔慈心正在用湿布巾擦他的额头,一个中年人在他身旁帮他把脉,聂乡魂远远地站在房间另一头。
杜瀛毫不客气地瞪着那中年人:「你是谁?」
崔慈心道:「这位是二爷请来的大夫。」
杜瀛把手抽开:「回去!我不看大夫!」
「杜执戟……」
「回去!」那大夫被他的怒吼声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杜瀛瞪着聂乡魂:「你没事请大夫做什么?」
「那你没事在地上乱滚做什么?」
「我们现在被人追杀欸!你还随便把陌生人带来,是嫌麻烦不够多吗?要是他去跟燕军告密怎么办?」
「不会啦,他是本地的大夫……」
「你又知道了?怎么,你跟他是青梅竹马,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吗?」
聂乡魂深深觉得自己今天实在不该起床:「那你告诉我,你病成这样,不看大夫是要怎么办?还武林高手咧,根本就是个窝囊废!」
「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崔慈心,我包袱里有张药方,照那方子抓药煮给我!」
崔慈心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去翻他包袱。聂乡魂冷冷瞪他一眼,走了出去。
杜瀛颓然倒回枕上,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要是他成了废人,该怎么办?另外两个人该怎么办?阿乡八成会杀了崔慈心吧?那阿乡自己呢?谁来保护他?
半睡半醒了许久,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是聂乡魂端药来了。聂乡魂虽然很想把火炉砸在他头上,想到当初在卧龙谷自己也是全靠他照顾,终究还是忍着气帮他熬药。
「喝药吧。」
瀛正要接过,忽然一股恶寒袭向心头,让他的手又缩了回去。他瞪着那碗汤,仿佛那不是散发着香气的良药,而是地狱里焚烧的岩浆。
聂乡魂不耐烦地道:「发什么呆?快接过去行不行?很重矣。」
杜瀛自然也很想接过来,奈何手就是伸不出去。不知是否练功岔气的关系,竟有二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着。
不要孩子气了,快喝药,不然真的会死的!(搞不好喝了才会死。)
他身上已经没有毒药了。(是吗?天晓得哦。)
他再笨也不会同样的招数用两次。(这可难说了。)
他没有那么坏。(哈!)
「喂!」
杜瀛躺下,道:「先放着,等凉了再喝。」
「你的药方说要趁热喝。」
「对,它还说拿着火的木炭当药引最好。」
聂乡魂长叹一声:「我帮你吹凉吧?」
「不用这么麻烦。」杜瀛道:「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要是怕坏了你的好事,干脆直接一刀割断我喉咙,免得下毒失败两次,那就太悲惨了。」
看着聂乡魂瞬间铁青的脸,杜瀛明白了一件事:这不是孩子气,也不是任性,无论如何他就是喝不下那碗药。因为憎恶跟怀疑在脑子里生了根,再也拔不掉。
他并不是不知人世黑暗的人。踏入江湖几年来,阴谋、陷阱也是看了不少,而且都能坦然面对。每当他听说安禄山又做了如何惨无人道的暴行,他总是义愤填膺,却并不惊讶。安禄山本来就是禽兽,禽兽做的事当然是不堪入目。
然而,就在他的身边,相处了一年,同甘共苦称兄道弟的人,居然面不改色地把剧毒掺在饼里给他吃!当他看见戒指发黑的时候,他心里那条好人跟恶人的界限就消失了。世上没有一块可以安心的地方,邪恶无所不在,仇恨也无所不在。
聂乡魂全身发抖,抖得几乎捧不住碗,他唇边挂出一道狞笑,一仰头把整碗药喝了下去,然后将碗往墙上一扔,砸得粉碎,大步走出房门。
杜瀛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心想,要是那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地把毒饼吃下去,该有多好。
然而有二件事,他是真的半点也不知道。战时生活困苦,人人都想找机会捞钱;那大夫本来朝天开价,不肯出诊,是聂乡魂拿刀子硬架他来的。药材全被军队徵收,剩下的被药铺囤积拒卖,聂乡魂只好重操旧业,翻进药铺里偷出来,没想到最后却是进了自己肚里。
当晚杜瀛发了高烧,肌肤涨得要裂开,体内仿佛有千万只毒蛇挣扎着钻出来,痛得他满地打滚。聂乡魂跑出去以后就不见人影,孤立无援的崔慈心哭着设法扶他起来,却根本抓不住他
到了最后,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瘫在地上,茫然望着房顶,耳边听着崔慈心的啜泣声,心里猜想鬼差会从哪里出来带他。忽然间,脑中响起一个声音:这样可以吗?可以死在这里吗?你死了他们两个怎么办?你不是还要带他去蜀郡吗?
「蜀郡……」
一定……一定带你去……
聂乡魂怒不可遏,本打算就此一去不回,在街上晃荡了一夜,终究是放不下杜瀛的伤势,心想若是杜瀛昏了,也许可以硬灌他药。一咬牙,忍怒回到客店,发现杜瀛已经坐在桌前喝粥了。聂乡魂第一个感觉是惊喜,随之而来的是被戏弄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