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英翔笑道:「你又不上京赶考,识字要做什么?而且,大将军也没什么好神气的,老百姓才是天下第一了不起。」
崔慈心很疑惑:「怎么会呢?」
「你想,要是没有人缝衣烧菜,大将军要吃什么,穿什么?要是没有老百姓,就是皇帝也没处摆他的龙椅。所以说,你们老百姓日常的工作,才是天下第一重要的大事。我们军人打仗,原本就是为了保护安份守己的无辜老百姓。如果不是这样,只是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那跟安禄山那群屠夫有什么两样?」
崔慈心更疑惑了:「呃,南大爷,您刚刚说挤什么银?」
聂乡魂真想冲出去敲开她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馊水:这女人是废物啊?
南英翔并不介意,仍然耐性十足地说明:「汲汲营营,就是满脑子想着升官发财的意思。」
「哦。」
「我本来想等情势缓和一点,再向我爹禀告,没想到杜瀛那小子多嘴,坏了我的大事。不过你放心,这场仗我一定会尽力表现,立下大功劳让我爹满意,然后我再请张大人跟雷叔叔替我们作媒,我爹一定会答应的。」
「这样……真的好吗?」
南英翔拉起她的手,柔声道:「永远要记住,我打仗是为了你。所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知道吗?」
崔慈心的双眼缓缓上抬,难能可贵地对上了南英翔柔情似水的眸子,轻声道:「好。」
南英翔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聂乡魂再也看不下去了,也不管会不会被南英翔发现,一转身快步冲回军医庐。
缩在床上,感觉到腹部有湿热的液体流出,原来是伤口又扯开了。他也不理会,只是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一团,加倍压迫着全身的伤口,让身体的痛楚混合着心口的绞痛,在体内流窜,直到眼前发黑,完全失去知觉为止。
第二天,聂乡魂发了高烧,被褥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全身不住地打着冷颤,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南哥、南哥……」
军医庐的人手忙脚乱地帮他诊治,南英翔也是每旦下了哨就飞奔过来看他,整液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两天后,聂乡魂终于清醒了,谁知他一张眼,看见床边的南英翔,二话不说立刻背过身,任南英翔如何叫唤都不理睬。
南英翔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几天之内他的态度会差这么多,只当他是病糊涂了,仍是每天不间断地来照料他。
几天下来,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聂乡魂总是一见到他,就加倍闹起别扭,不但不肯吃药,连外伤换药都不肯配合,一定要南英翔离开才乖乖换药,医护兵气得恨不得把他扔出去。南英翔不肯死心,仍然不住口地劝慰他,但聂乡魂总是无视他的存在。
某日,南英翔端着药汤劝他喝,他烦了,想也不想便劈手夺过汤碗,一把掼碎在地上,然后又转身睡下。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南英翔一眼,但他知道,此刻的南英翔一定是微张着嘴,双眼圆睁,眼神充满震惊、落寞和委屈,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无故被母亲煽了一耳光,让人心痛不忍。他不知道已经败在这眼神下多少次了,但是这次,他决定绝对不再软化。
他不想这么对待南哥的,他真的不想。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在劝慰过他之后,又用同样温柔的声音去跟那女人谈情说爱,还用吻过他的唇去碰她肮脏的嘴,他就是没办法忍受!说什么也不能!
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要是张巡跟雷万春真的介入,南霁云再怎么不愿儿子讨个妓女当媳妇,也一定会答应这门婚事。
全部的人,都在跟他聂乡魂作对。
可恶!可恶!
他把自己独自封闭在愤怒的藩篱里,就像多年前在父母坟前,用仇恨武装自己一样。
南英翔静静地坐在他床边,待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离开了。
从那天起,南英翔就不再来探病了,却变成杜瀛天天来。事实上,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只要在聂乡魂的床边一坐下,那张嘴马上开始啪哒啪哒响个不停,从最近的天下大事,到军中的大小新闻,无所不谈,当真有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完全不用换气,也不管聂乡魂到底有没有在听。
后来聂乡魂实在被他的魔音穿脑轰得受不了,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
杜瀛的确闭嘴了——开始哼歌。他越哼越大声,有如一大群发疯的蜜蜂,听得旁边的人也快疯了。
「求求你别出声行不行?」
声音停了,聂乡魂正暗自庆幸,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呼着气说:
「我告诉你哦——」
温凉的气息吹在他耳上,让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干什么啦!」
「你不是叫我不要出声的吗?」(气音)
聂乡魂气炸了肺:「我是叫你安静!」
「我、很、安、静、啊。」(气音)
聂乡魂觉得自己体内剩下一半的血也快喷出来了:「杜执戟,我求求你快走好不好?别再来探病了,我的病会给你越探越重。」
杜瀛薄唇一抿,拉出一个最无赖的笑容:「既然你叫我杜执戟,而你只是个小小的传令兵,那我请教你,你凭什么命令我呢?叫我闭嘴就闭嘴,叫我走就走,你当我是谁?」
「我!……」
「就算不谈军阶好了。论出身,我是堂堂龙池派杜大侠,你只是个无名小卒;论年纪我比你大,个头比你高,相貌比你俊,武功更是比你强几百倍,到底有哪一条律法规定我得听你的使唤呢?」
聂乡魂自知辩不过他,只得负气拉过棉被蒙着头,任由杜瀛继续高谈阔论。不过,虽然被他吵得受不了,当杜瀛提到潼关失陷,长安即将不保的时候:「这下李隆基八成吓得从杨贵妃床上滚下来喽。」他还是忍不住暗叫痛快。
南英翔从来不会这样说话。每次他提到「皇上」,总是一脸的庄严肃穆,仿佛光是从嘴里讲出这两个字,就是人生最神圣的大事。所以聂乡魂纵有满腹的不屑不满,还是得跟着他,小心冀翼地称呼「皇上」。
这天,杜瀛提到最新的战果。前阵子箭矢不够用了,张巡便命人扎了几百个草人,趁着黑夜将草人从城墙上垂下去。燕军看到黑暗中人影晃动,以为唐军又来夜袭,立刻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全插在草人上,正好全进了雍丘的兵器库。他们如法炮制了几次,每回都有一万多支箭进帐。前天夜里他们又故技重施,燕军以为又是草人,懒得搭理,谁知这回下去的是真人,杀得他们哭爹喊娘,杜瀛跟南英翔自然又是大显身手。聂乡魂听他说得兴高采烈,心头不禁泛起一阵荒凉。
杜瀛望着他的背,轻叹一声:「别人玩得正高兴,只有你一人窝在这里自怨自尤,不觉得窝囊吗?」
这话正戳中聂乡魂的心病:「这是打仗,不是玩!我再窝囊也没你这么轻浮!」
「我轻浮?天大的冤枉啊,我可是很认真地在玩欸。不像某人,做什么事都是有头无尾,不折不扣的半调子。」
聂乡魂怒道:「我哪有……」随即想到跟此人吵架是自我麻烦,忿忿地闭上嘴。
「我说你啊,多少也适可而止吧。南老大整天追着我问你的情况,快把我烦死了。」
聂乡魂冷冷地道:「他要是真的担心我,为什么不自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