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蹊在生气,这是我一进门就看见的。大殿已经被一些茶碗的碎片,群臣的奏折,还有一些宣纸和砚台的碎片布满了,更不要说那些潮湿的茶叶和未干的墨汁了。
他背着我站在帘幕中,声音有些嘶哑和疲惫:“朕说过,哪个敢进来,朕就灭了他……”
豁然转过了身子看见了我,他停在了那里。
“灭了什么,是灭九族吗?那可是很严重的刑罚,是臣下都会害怕的,并且可能是他们毕生的噩梦。”
我笑着说,然后让那些原本躲起来的小太监们赶紧收拾这里。子蹊有些颓然的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没有说话。
那些人紧紧张张的忙碌着,我也没有说话,拣了一张椅子坐在门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还有落日前最后的一丝明亮。无法看见太阳,那本身就黯淡的光华隐藏在了厚重的乌云之下。
忽然一个尖细而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大人,收拾好了。”
我这才看了看周围,笑着说:“准备些清淡的宫点和热茶来,郑王想必是饿了。”
他们唯唯诺诺的答应后,赶紧退了出去,恢弘的大殿中很快就剩我们两个人。”
“原来还道稚子小儿才会因为饿肚子而发脾气,子蹊已经是国之圣主,何苦如此?”
他玉一样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丝丝霞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我的两句话说的。
“子蹊,为什么贬我的职,出了什么事?”
单纯的想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他听了以后看着我,原本渐熄的火气又鼓了上来。
“原来你也知道了,我还以为你在周府里和那个新州来的小子混得忘了外面了呢!我没有时间去你那里,可你总有时间过来吧?一连十几天看不见人于说,有闲情逸致喝酒赏花赏雨的,就不想看见我是吗?”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一见面就这样说。刚才由于着急,再加上我本身也是拙嘴笨腮的,见他的话离谱到无法反驳的地步,同时也隐约感觉到了事态也许严重到让他感觉恐惧的地步,所以这个时候不便强辩。
我咬了咬牙,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要走,可刚到殿门的时候就被拉进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中,子蹊温热的唇停在我的耳边,再出口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凌厉,而是带了三分的幽怨和一丝隐隐的抱怨。
“对不起嘛,我不想这样说的。”
“可你却是这样想的。子蹊,你说让我相信你,但你可曾相信我?还有,你什么时候派人打听我做什么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只是前一阵子我实在无法抽身去看你,所以叫人到你家,可你的管家却说你重伤未愈,几次三番都挡了回来。今天可巧有人说看见你和慕容在京城的大街上,下着雨还到外面去,而且他又拿着酒……不要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今天的子蹊有些撒娇,可想到刚才看见书房如此狼狈,也知道发生了大事,于是略过这些,直接问他;“怎么了?为什么降我的职?”
他将脸埋入了我的颈窝,沉闷的声音直接传入了我的耳中,不觉得一震。
“朝野震动,以左都御史相大理寺卿,及各部官员联名上折子,弹劾陆风毅二十七条罪状,条条死罪。勾结叛臣,祸乱新州,致死杨文默;私吞一百万两军饷,贿赂官员。”
“哦……”我长叹一声。原想着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的过去,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速,几乎让我没有招架之力。
但我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
“不过是御史言官的风闻奏事,查一下就好了。”
“不,这次有一个无法辩驳的证人。”
“是谁?”
我一惊,感觉他的手是如此的强悍,可依然无法止住我的颤抖。
“新任兵部尚书,文璐廷。”
子蹊的话音刚落,大殿外一记响雷,然后那雨铺天盖地而下,仿佛是天在哭一样。
其实我是一个没有治国才华之人,先王也说过的,他说我有些志大才疏,又懒散成性,只可为谋,不可决断。而我的几次疏忽,却偏偏都是最致命的。假如当初我在风毅的门口认出了文璐廷,就果断的将其调离新州,就能避免现下这样的景况了。
可有的时候我也想;终究我就一个人,无法招架四面八方。少了璐廷,还是会有其它人的。
我不敢问子蹊当初放璐廷在风毅身边是为了什么,因为答案我们都知道——位高权重,招的并不只是百官的猜忌。
“子蹊,我只说一句话,你一定要信我。那一百万两银子从来没有到新州。”
“……我也问你一句话:都参奏陆风毅用军饷银子行贿官员,那他做过没有?”
这个我并不知道。即使清廉如陆风毅,也不能保证他就不染纤尘。虽说朝廷每年的军饷开支很大,但对于那些人来说,也不过如此,将军刻扣军饷,吃空额,那是常有的。即使陆风毅曾经挪用过军饷,我也不惊讶。
还有,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使些钱在朝廷上,做事情怎么也方便得多。如果各个关节都打通了的话,得的实惠远远超过送出去的那些。
可现在,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绝不能说的,因为子蹊不仅是子蹊,也是郑……
这些心思的转变,都在瞬息之间。
“我并没有听说过。”我其实没有骗子蹊,我的确没有听说,只不过是曾经接到过贿礼而已。
“子蹊,这次是不是连我也被参了,所以,你才罢免我的首辅之位?”
“只不过希望他们可以适可而止。不过,永离,我有些难过的是,国难之前,大家想的都是和这些没有关系的事情,如果满朝文武的心思都在对敌上面,那可以省多少心思?”
这次,我只能笑笑。
“子蹊,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位宰相。他曾经说过,他说出十分,而底下可以做出一分,他就很欣慰了。你看,令行禁止是如此的困难,就像梦想一样难以实现,更不要说这些无休止的内耗,快把我们都拖垮了。”
“永离,你可以去监审陆风毅吗?有你在堂上,总有些忌惮的。”
我知道他的心思。对于一员猛将,他是决计不肯轻易弑杀的,那无疑是自毁长城。
“我尽力,我尽力。”头一次,我居然感觉对于风毅的事情,有了一种无奈的疲惫。
在禁宫吃了热茶,换了干爽的衣服,然后在子蹊疲惫的面容前辞了出来。他没有挽留,我们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准备。
“子蹊,小民百姓和九五至尊,哪个更幸福些?”
他想了想,说的居然是:“我觉得我更幸福些。”
他笑脸让我难过,因为,终究有一天,他会气愤或者苦痛的说……永离,你骗我,你骗我。
我没有向他完全的坦诚。
我为了他而一定要保护风毅,也为了保护风毅而一定要骗他。从禁宫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去,先是去了一趟徐府,但徐肃的管家却告诉我徐肃这几日染了风寒,不宜见客。我说事出紧急,不容迟缓。但当那个老管家终于把我领到徐肃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不能起床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干枯身躯疲惫的躺着。老管家手脚很轻的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周大人,相爷难得才睡着一会,请您务必体谅。”
这个老仆跟了徐肃很多年,就像三伯之于父亲,当年我和他也是十分亲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