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声音不高,但已经让我无法招架了。如今天高清朗,又是跪在祖宗面前,一句欺心的话也不能说:
“也许这些不全是杜撰,可是……”
“没有可是。无论什么情况,做过就是做过了。若衡,只要你认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为父做到这一步,算是仁至义尽了。”
忽然听见院门那里兵器碰撞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也听见子蹊的声音,带着焦急穿了出来。
“永离,站起来,你不能受冷的。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郑王,你们胆敢阻拦我,这是欺君犯上!”
父亲看着外面清淡的笑了一下。
“若衡,看来有的时候,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说你媚主并不算冤枉……竟都是痴儿,可知这世间终究容不下呀!”
他后面的语气淡得几乎如云烟一样飞了开去,可父亲的话却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就见父亲轻轻抬起了手,向外面的那些府兵摆了摆。子蹊带着人冲了进来,围住了我们。
“永离,起来,快起来。”他拉我,可我拉开了他的手。
“父亲,事情不能总是这样胡涂着,让您也为难。我既然回来了,就该有个了结。”
“好,好……阿三。”
他叫了一声,就看见三伯从祠堂里面捧出了一把黑色的剑,三伯是父亲的老管家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次又看见他,也已经是白发苍苍了,三年没有见,他老得这样快。
匡当,那剑扔在了我的面前。
“如果你自裁于此,一切就都随着你过去了。如果不想死,那从此世间再没有周家的若衡了,从此,你周离和永嘉的周氏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周先生,你这是何必?”
“郑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周家的私事。”我说。
“永离,你……”
“郑王,难道你想他永远活在自责当中吗?”我的手指插入雪中,拿起了这柄冰冷的剑。
父亲说的对,要是死了的话,一切就过去了,可如果我这次走出周家的大门,必须面对的是原来难以想象的局面——
——周相,很多时候,死了其实比活着更容易,可但凡有条活路,谁给自己的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苏袖的话清晰地在耳旁响起。一瞬间的脆弱,足以让我想起很多原先已经遗忘的过去。
“衡儿,”人群分开了,我看见母亲走了过来。她依然那样的美丽,这些年都没有变过。她也走到了父亲的面前:“老爷,我们就衡儿一个儿子,你真的忍心逼他到绝境?”
“永离,你答应我什么?你说你要好好回到京城的,你要是食言,我也不会原谅你周氏一族的……”
乱,难以想象的乱,握住剑的手冰冷,早已没有知觉,可外面嘈乱的声音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我抬眼,看见苏袖安静的站在那里。美丽的眼睛想要说什么,还有慕容,低沉的面容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子蹊很是心急,连一向娴淑沉稳的母亲,这次也贸然闯到这里……
我把手中的剑扔在了地上,然后站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
“父亲,我知道,要是被赶门也要最后家法处置的,儿子愿意承受。”
“永离……”
“郑王,这是臣的家事,请郑王不要插手。”
我的声音回旋在这片本就安静的地方,那些人也安静的散开了。
“老爷,你难道看不出来,衡儿身上有伤?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你真的要……”
“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吧,阿三,拿藤条过来。”
我硬生生的挨了这五下,其实到第三下的时候,甜腻的红色已然冲口而出,身子好像被抽了筋一样,倒在这雪地上。最后的两下其实父亲下手极轻了……看来,他还是舍不得我呀……
母亲哭着扑到我身上。这时候我感觉有人给里上我丢在一旁的披风,把我抱了起来。
是子蹊,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当我们走出了周府的大门的时候,我挣扎着让他放我下来。
“子蹊,放我下来。”
“不行,不行……”
我笑了一下。
“可怜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让我最后给家里磕一个头,自此之后,世间再没有周若衡了,好吗?放我下来,算我求你。”
终究他还是让了我。
最后一次抬头看着这里,依然辉煌的黑区金字,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可看来,这次就是永远的走出来了。
用力将头碰到了地面的青砖上,那一声,让我永远记在心中,最后一次了……
我已经变得有些恍惚了,感觉那大门好像开了,母亲从里面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
她温柔细腻的手抬起了我的脸,我看见她满是泪的双眼。
“三年了,孩子,已经三年了……你们父子怎么都这么倔,谁也不肯让一步呢?”
我哽咽着,“母亲,儿子不孝,让您伤心了。”
她把那包东西塞到了我的手中。
“哎,说你们父子什么好?这都是些年你父亲为你收着的。为了这些药,他费了多少力气!他说你的身子弱,有的时候要救命,就得这些珍奇药物。为了给你到蜀中雪宝顶采红玉灵芝,差点就回不来了。仔细收着,这些都是可以救命的……孩子,以后你要多照顾自己,多注意身体呀……”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母亲……儿子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如果有来生,儿子……”
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
“什么都不要说,走吧,走吧。”
母亲最后抱了我一下,转身踉跄的走了。
当周府朱红色的大门在我的眼前关上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割去性命一样的痛苦。
——娘,这酒为什么这样的清,这样好?
——那是状元红呀!孩子,好好读书,以后也要考状元,娘就开这样的酒给你庆贺……
清冽的酒,依然荡漾着那样起义的香,只是,喝酒的人已经无法回到最初了。突然感觉,周围,好像又下起了雪……
这年的春天,雪比往常多了许多。
登上船的那一刻就没有回头,但是当船离开了永嘉的时候,那个码头好像只站了一人,青蓝色的衣衫在雪地中有一种脆弱的痕迹。
***
林太医看了我的斩伤,说并不严重,就是胸口的伤震裂了。他还看了我带来的药,异常兴奋,说那些都是万金不换的至宝,行医这么多年,可以看见这些,也算一种安慰。
我很安静,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旁边就是子蹊,他没有离去。
“永离,你要是难受,哭一哭会好的。”
我缓慢的摇了摇头,想对他笑一下,可当我抬头看见他眼中深刻的感伤,也就不再故意做出一种镇静的样子,把脸埋在了被子间,再也不想出来。子蹊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春天,我们在少见的大雪中回到了京城,望着外面来接驾的人,真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许人前的繁华没有任何的改变,可我知道一切都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
第八章
四月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光,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抖峭的春寒,但同时也还感觉不到盛夏的酷暑。伴着轻拂面颊的杨柳风,在杏花雨中撑一把油纸伞,看着眼前的青青碧草,无论故作风雅的吟诗还是呷茶品酒,都是美事一桩。
在家中养伤已经一月有余,每天除了喝药吃饭,便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初时,子蹊差不多天天都来,后来因为繁杂的事情已经堆积到实在无法抽身的地步,所以也已经半月有余没有见过他了,倒是那个林太医,天天可以看见。他每天捧着奇苦难当的药强迫我喝下去,看我喝完后他就一声不吭的走了,我只好再用一些清水漱口,不然那样苦涩的味道实在很难受。和他说了很多遍,要他加一味甘草,掩饰一下这样的味道,可他说什么都不干,他说他的药方力求简单,不加任何对病情没有益处的药材,再说,这样也比较节省。到了现在我索性也不跟他计较了,那样的人,应该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