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搁下茶盏,往外便走。
小厮见他肯回去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提了食屉追上主子。
及至两人翻身上马,小厮才觉出异样,“您往哪去?王府在那边,这是出城的路!”
“我们去十里铺。”王爷说着,嘴角一勾,轻轻笑了,“既然他说会认我,那我就让他再认一回!”
等主仆二人再回到十里铺,已是正午时分。
细雪初歇、云淡风轻。
一轮赤日拨云而出,照在两人身上,竟有几分春意。
转过街角,便是那个孤零零的测字摊,那先生看来倒也悠然,双手拢在袖子里,半合着秀目,似睡非睡。
王爷远远地便下了马,把缰绳丢给小厮,背着手踱到卦摊跟前,轻咳了一声。
先生闻声,抬起眼帘,一双空蒙蒙的眸子对了王爷,“您又来寻故人了?”
明知他看不见,王爷脸上还是一热,一撩袍子,在摊前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您是贵人,吐息敛气不同寻常。我虽眼盲,心还不盲。”先生说着,微微笑了。
望着那人恬淡的笑颜,王爷胸中一阵翻腾。
耳边这话,眼前这人,似是相识,又如陌路。
心头层层叠叠,俱是前尘旧事,可细细分辨,却都是些浮光掠影,抓不拢,团不住,理不清,更道不明。
半晌,王爷长叹一声:“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了,可我相信你我不是初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先生吟罢,长眉一挑,“我倒觉得,与其相识,不如初见。”
王爷怔了怔,转而大笑:
“好个‘人生若只如初见’!”
王爷手一挥,吩咐小厮取过食屉,在卦桌上铺排开来,又亲手斟了两盏醇酒,递了一杯到先生的面前。
“喝下这酒,我便交了你这初见的朋友。”言毕,他一仰脖,先干为敬。
那先生并不说话,听到王爷将空盏顿在桌上的声音,略一沉吟,端过酒盏,也是酒到干杯。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到得午后,街上行人都没有几个,更没人来看相测字了。
先生索性收拾了卦筒、命,跟王爷吃起酒来。
他话虽不多,酒量却是好的,又遇上个能饮的对手,两人杯来盏去,从午时直喝到日薄西山,把几瓶酒干了个涓滴不剩。
推开酒盏,先生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承蒙厚意结纳,在下铭记。我就住在离此不远的朱家巷口,门上挂着八卦镜的那户便是。
“今日是三十,府上想必摆下了团圆宴,我不敢留您,来日若得了闲暇,还请登门一叙,我当备下水酒,以待佳客。”
王爷闻言便笑,“既有好酒,何必再等?我这就跟你去喝个痛快!”
这话一说,把个小厮急得汗都出来了,眼巴巴看着王爷,“先生说得是,府里都等着您呢!”
王爷抓过那先生的褡裢,把卦筒什么都扫了进去,头也不抬,“什么团圆宴?七大姑八大嫂的,规矩多多,好不烦人,今年我要过个清净年,你要不乐意跟着,要不一个人回去吧!”
小厮给他咽得差点哭了出来,“一个人回去?那不是讨打嘛?”
先生听到那小厮语带委屈,也帮着劝解,奈何那位王爷打定了主意,偏不回府。
小厮万般无奈,只好帮着收拾了东西,牵着马匹,跟着主人,去了先生家。
三人行不多时,就到了朱家巷口。
先生拄了竹杖,挪到自家门首,小扣门扉,“吱呀”一声,便有老仆打开了门,将三人让到院内。
小厮举目四顾,眼前一个小院、一溜窄屋,称得上是篷门陋室了,洒扫得却甚是洁净。
院子里光秃秃的,倒是搭了个棚架,植了株紫藤,隆冬天气,纠结的藤蔓间无叶无花,覆了层薄雪,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王爷瞧见那紫藤,“咦”了一声,“你也种着紫藤?我前些年也买了株栽在家里,这花虽素了点,看着倒还亲切。”
先生淡然一笑,并不答话,转过身,吩咐老仆备下菜肴。
那老奴年纪虽大,动作倒还麻利,不一会儿,冷盘热菜都上了桌。菜色自是平平,但屋里烧了暖炉,又烫得热洒,倒也一室春意。
先生先请王爷上座,又将老仆和小厮都叫了过来。
他笑着道:“贵客登门,照说不该让客人跟仆从同席,可我平日起居全仗福伯照顾,日日与他饭同钵、食同桌,今夜又是新春,更要吃个团圆饭,倒不如我们四人一桌,图个热闹。”
王爷听了,略略一楞,便也点头,“无妨。”
老仆从容落座,小厮却蹩到了屋角,怎么都不肯过来,期期艾艾地望定了王爷:“爷,我哪敢跟您同一桌吃饭,回去不给扒了皮才怪?”
王爷横他一眼,“大年三十跟着我私逃,你这层皮怎么都保不住了,不差这一椿。”
见那孩子眼都吓直了,他才笑了,“快过来吧!主人家最大,先生既然请你,你还不赏光?”
四人这才团团坐定了,举箸把盏,共贺新春。
先生家的菜肴虽是寻常,酒却是上好的陈酿,入口绵香,后劲十足,那老仆跟小厮都是量浅之人,酒过三巡,便有些顶不住了。
再饮得几杯,老仆“咚”地趴在了桌上。
小厮更好,“哧溜”一声,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王爷见状便笑,他酒量再好,喝了一天,也有些耳热了。他再看身旁的先生,却是面白如玉、神清气爽,丝毫没有醉态。
王爷不禁叹息,“你一点都不醉吗?”
先生微笑,“我从未醉过。”
“从来不醉?那喝酒还有什么意思?你啊,就是太过清醒了……”
屋子里暖暖的,酒气氤氲,身边的人低垂着眼帘,橘红的烛光落在他脸上,忽忽闪闪,王爷忽然觉得自己醉了。
酒不醉人,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识的茫茫前尘。
他知道他认得他,然而他想不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
王爷伸出手去,想碰那人的唇,指尖还没触到温腻的唇瓣,外头“碰”地一声巨响,将两人都震得一惊。
“劈劈啪啪!”
窗外接连的爆响,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放爆竹呢!”
王爷向后一倒,靠上椅背,“你放过炮竹吗?”
先生苦笑,“我落地便是个瞎子,只有听别人放了。”
“我也没放过。”王爷说着,对着昏睡的小厮,轻轻踹上一脚。
“都说我是千金之体,要小心,要小心,连个爆竹都不让我放,年节岁末的,倒是一班奴才玩得开心。”
先生微微笑了,忽觉腕间一紧,已被王爷攥住,但听那人兴致勃勃地道:“走,我们放花去!”
屋外皓月如霜,先前又落过阵细雪,分不清哪是雪色哪是月影,直把个庭院里作了银台琼阁。
王爷将先生扶到紫藤架下的长凳上,安排他坐好,又取了花炮,线香过来,笑着问他:“有鞭炮、也有烟花,先放什么?”
先生摇摇头,“我看不见,什么都好。”
“那先听响吧!”
王爷言罢,引燃了串长长的鞭炮,胳膊一甩,抛到院中,随着“啪啪”的爆响,大红纸屑四下纷飞。
王爷越放越高兴,将些个爆竹一溜烟地排开,一个个点了过去,一时间,急响如雷、硝烟漫天,好不热闹。
爆竹声歇,半天都没听到新的响动,先生自疑惑,右手却被捉进个温暖的掌心,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被塞进了手中,仔细摸去,是支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