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熬了一阵,眼看暮色吞了红日,又吐出轮白月,雷焰的攻势果然弱了,虽不进犯,却也不肯收兵,只退出丈余,静静候着。
陆寒江跟黎子忌收了攻势,子忌作法放出一对雪毛碧睛的麒麟,一东一西,镇住窗口,二人回到屋中,各拣了把椅子坐下。
小汐早就醒了,备下些饭菜,四个人聚在一处,草草吃罢一餐。
谢清漩放下筷子,摸到床沿,碰过纪凌的额头,不觉变色,“陆寒江,你来看看。”
见谢清漩这副模样,陆寒江也急了。
他扑过去一看,纪凌满头浮汗、牙关紧咬,竟是个弥留的光景,他手忙脚乱,扯下被子,却见一团紫火自纪凌的伤处喷薄而出,直燎面门!
陆寒江躲得急了,脚下一绊,跌到地上,连带着拖开了被褥。
纪凌身上未着寸缕,唬得小汐尖叫一声,蒙住了脸。
黎子忌看看纪凌又看看谢清漩,脸上阴晴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勾起了小汐的心事,不觉嘤嘤抽泣:“哥哥……哥哥……”
她“哥哥”了半天,却没有下文,想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那种事确实说不出口,便是说得出,她也不愿真说,这事若是不提,还可以当个乱梦,真要红口白牙从自己嘴里过上一遭,仿佛便是坐实了。
“子忌,”谢清漩轻轻截断了小汐的话,扶住纪凌:“这人是师父要的,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救人要紧。”
陆寒江连声称是,又给纪凌盖上了被子,却不见黎子忌过来。
他回头一看,那人立在原地,满面阴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谢清漩,口光如慕如怨,说不出的诡异,好半天才垂下眼帘。
“小漩,你要我怎样?”
黎子忌的功力到底不同寻常,一套定魂法使下来,纪凌心口的紫焰缓缓熄灭,额上的冷汗也渐渐地干了。
黎子忌收回双掌,沉声道:“他戾气已散,能不能挨到子春来,全看造化。不过我暂时帮他定住了元神,一时半刻应该没有大碍。”
陆寒江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腔子里,再看外头夜沉似水、银月在天,已近了子夜,想到明日还有一场恶斗等着,当下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谢清漩听了,微微一笑:“累了吧,也该歇着了。”
四人各找了把椅子,合衣而眠,陆寒江累了一天,眼皮一合上,便没了知觉,也不知睡了多久,蒙胧间听见有人说话,本想翻过身不理会的,耳朵里却刮进“纪凌”两个字,略一愣神,倒是醒了。
“小漩,别人说什么,我都不管……我不信你会跟纪凌搅到一起!我知道,你最恨这种骄横的王孙了,小汐的事情,你不会忘记!”说话的人把牙咬得咯咯响,陆寒江认得出,那是黎子忌的声音。
谢清漩倒吸了口冷气,“我怎么能忘?……不过,子忌……”
“不要‘不过’,我不想听!”黎子忌断喝一声,尾音都带了颤。
陆寒江万万想不到这个潇洒倜傥、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儿,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禁不住好奇,把眼睁开了一线,偷瞄过去。
只见淡白的月色里,谢清漩临窗而立,黎子忌定定望着他,眼色迷离。
金风过处、丹桂飘香,黎子忌似痴了一般,慢慢靠了过去,眼看嘴唇快贴上谢清漩的脸了,却生生收住,一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小漩,我疯了!”
谢清漩虽看不见,却长了副玲珑心肝,哪里猜不到了,长叹一声:“别这样。”
“我怎么会起这种念头!”黎子忌望着他那张淡然出尘的脸,不由苦笑:“小漩,你早知道了吧?”
谢清漩微微颔首:“可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一生知交。”
黎子忌愣了愣,匆而微笑,“是,一生知交。八年前的话,你倒还记得?”
“怎能不记得?倾心结义,知己知彼,这样的朋友,我谢清漩一生只得一个,”
“纵然我对你……”
“子忌,多谢你敬我、重我,无论如何,我总当你是八年前的黎子忌,你也总是我一生知交。”
黎子忌捉过谢清漩的手,千言万语都堵到了嗓子眼,偏偏一句都吐不出。
半晌,想到了什么,他探手入怀,取出个白玉扳指,按到谢清漩掌心。
谢清漩摸着,微微一笑:“那爷孙俩现在可好?”
“好得很,秦三在岭中赁下了家药铺,叫清德堂,老远就能看到金字招牌。”
谢清漩听到那“清德堂”三字,不觉摇头:“他们要谢,也该谢你。”说着,将扳指交还到黎子忌手中。
“这扳指也该物归原主了。”
“出了暗华门,你也用不着它了。”黎子忌掂着那润白如霜的扳指,幽幽叹息:“八年来,你用过它四次,每次都是为了救别人,自己却一次都没用过。小漩,你就那么怕欠我什么?”
谢清漩眉峰微蹙,正要开口,却听外头一阵霹雳急响,陆寒江也顾不得装睡了,腾身跃起,把住窗沿,向外一望。
但见院外燎起了半天的浓烟,火光之中,一人架了朵青云裂焰而出,广袖舒展、墨髯飘飞,翩翩跹跹,如神仙降世。
黎子忌见了,惊喜交集,喊出一声:“子春!”
转眼间黎子春便到了窗前,收拢青云,足尖一点,跃进窗来。
谢清漩闻声拂衣跪倒:“师父在上,徒儿又惹下祸端了。”
黎子春伸出双手,将他一把搀起。
“这是纪凌命中的劫数,哪里怨得到你?快快起来吧。”说话间便朝床边走了过去,“他伤势怎样?”
陆寒江自逃下岭去,再没跟这宗主打过照面,此时遇着,多少有些尴尬,可救人如救火,也管不了许多了,忙接上口去:“纪凌遭利刀刺胸,伤在心口,戾气都散了,昨夜黎公子给定过魂,才安生了一宿。”说着掀开了纪凌胸口的被子,将伤处点给黎子春看。
黎子春检点过纪凌的伤处,抬起凤目,对着陆寒江微微一笑:“这一路纪凌、清漩都承你照拂了,你也辛苦了。”
他说着,玉手一挥,“我要给他作法镇魂,他一身的戾气,一旦散出恐会伤人,都退开了避一避吧。”
黎子春都这么说了,众人哪敢不听?一个个蹩到了屋角。
眼瞅着黎子春下了纱帐,依稀见他扶着纪凌坐正了,双掌在纪凌的胸前比划了一阵,放出银星点点,撞到纪凌的心口便激出团团紫焰来。
劈啪声中,白电紫火上下翻飞,小小一顶帐子里有如绽了丛烟花。
到得后来,那一缕缕紫气飞出纱帐,如条条灵蛇在屋里飞窜,划过椅脚凳背,便是一道道深口,直若刀劈斧砍的一般。
又过了一炷香的光景,那紫气才渐渐敛住了,可再看房里也没件完好的家俱了。
紫气才歇了一阵,帐子里又腾起了股白烟,迷迷蒙蒙,云山雾罩,直把两条人影都笼没了。
陆寒江初时有些担忧,渐渐记起宕拓心法里,有一招顶尖的度气延命之术叫做“云烟渡”。
依书上所记,使出来便是这个样子,这才知道宗主确实是在救纪凌,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东方的天际慢慢透出鱼肚白来,月亮越来越淡,转眼落下了山坳,窗边镇守的那对雪麒麟也见了倦色,委顿于地下。
陆寒江跟黎子忌四目相交,俱是忧色。
两人心里都明白,等这日头一上东山,雷焰派又要来轮强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