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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五六步远,他才回过头来,对着车中喝了一声:“姓纪的,要吃饭就自个儿滚下来!”

  纪凌闷在车中,本已是一肚子怨气,再听得这句,更是气炸肝胆,一拳捶在板壁间,直震得手腕发麻。

  他是个王爷,几曾受人这般呼喝,有心不去吃这顿鸟饭。

  他转念一想,马车离开京城方才半日,走得又不甚快,料是没走出多远,与其在车厢里生闷气,倒不如下去看看,瞅准了空隙也好寻个脱身之计。



  撩开车帘,却见赶车的汉子端坐车前,听到响动回过头来露齿一笑,恍如嘲讽,纪凌抹不下面子,登时僵在原地。

  正在进退不得之间,前头过来一道窈窕的身影。纪凌定睛细看,却原来是小汐,那丫头对着纪凌粲然一笑:“王爷,我哥请你过去吃饭,快来吧!”

  这么一个软语款款的台阶伸到脚下,也由不得纪凌不下了。

  他整了整袍袖,昂昂然下了车。

  下得车来,纪凌不觉一楞,眼前黑压压一片林子,一条大道笔直地穿林而过。

  纪凌抬头去看,此地树大枝繁叶茂,头顶虽是个响晴天,那金灿灿的日头被林子一筛,落到眼前也只有点点光斑。



  回头看两驾马车并辔而立阻断了归路,眼前白生生的大道,冷寂寂的幽林,虽是白天却也叫人心头生凉。

  小汐望着他“噗哧”一笑:“王爷不认得路了吧?”

  纪凌微蹙了眉心,他虽长在侯门,自幼却是个顽劣的性子,最好撒鹰走狗,当带着家奴在京郊各处骑射,这京城内外哪片林子没给他踏过几遍?

  但眼前这个林子,他却真是不认得了。

  正自疑惑,小汐走到一棵树前,那树长得甚是伟岸,树身竟要六人合抱,树冠密密层层直堆云霄,直遮得日月无光。

  小汐弯下腰,将手探进树洞,念了声“起”,眼前晃过一阵轻烟,纪凌正自恍惚,手腕被人一牵,他踉跄一下,一头栽进个黑洞洞的地界。

  正自诧异间,只听得一阵笑声。

  纪凌猛一抬头,说来也怪,周遭忽地一片通明,再看眼前,分明是一个厅堂,不见门窗,由壁及顶点高低错落,点着一盏盏琉璃灯。

  乍一望去,如漫天繁星,煞是好看。

  厅堂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抬面上铺了一桌酒菜,桌边坐着两个人。

  谢清漩照例淡然无语,那持着酒盏扬声大笑的正是黎子忌。

  “到底是屈尊来了。”黎子忌靠近谢清漩嘿嘿一笑:“还是小漩说得对,对这种人,骂得再狠,给个软饵他照样上勾。”

  小汐听了抿嘴一笑,走过去,坐到谢清漩的另一边,边帮哥哥布菜,边笑着说:“你也积点口德,别把人气死了,人家好歹是个王爷。”

  听他们在那边一唱一和,纪凌直恨得牙根发痒,他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这么被人奚落,他本是个爆脾气,此时邪火上涌,把什么妖道、法术全抛到脑后,冲了过去,攥住黎子忌的前襟便打。

  明明抓实了,谁知拳头到处,却空无一物。

  纪凌心下一沉,还没缓过劲来,忽觉胸口剧痛,整个人向后飞去,直跌地面,纪凌心下不甘,再扑,再打,再跌……

  如此往复几遍,胸口痛得直如撕裂一般,额头上冷汗淋漓而下。

  纪凌心火不熄,却也清醒了一些,看这光景,自己跟黎子忌拼无异以卵击石,倒不如存些体力,再作计较。

  黎子忌捏着酒盏走过来,一脚将他踢了个滚,蹲下身子,细长的凤目闪着寒光。

  “世人好逞蛮力,若再得财势相助,更加恶虎添翼。只是出了那天子城,到这这化外之地,王爷,你那力、财、势便是粪土一般。从今往后,给我好好记着,这可不是你的京城!”

  纪凌伏在地上,一双眸子狠狠朝他扫去。

  黎子忌微微一笑。

  “王爷莫非想着重返京城?我劝你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来来来,清酒一杯,以记离乡之苦。”说着,手中杯盏一歪,杯中残酒尽数浇在纪凌脸上。

  纪凌牙齿兀自咯咯直响,伴着不远处那三人交杯换盏的笑语,更觉齿冷。

  他心口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忿、恨、怨、嫉一股脑的涌上心头,一时间倒也麻痹了,反觉不出滋味。

  也不知趴了多久,他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下巴被只靴子勾起,一抬头,对上黎子忌那双冷眼。

  “睡够了吧?还有路要赶,王爷再不起身,可别怪在下无礼。”

  纪凌狠狠推开他的靴子,咬着牙挣扎着坐起身来。

  黎子忌嘿嘿一笑:“好,有点骨气。别让我骂你磨蹭。”说着回过身去,扶了谢清漩走到厅堂东首的壁前,右手一划,烟雾起处,晴光洒落,鸟语入耳,竟生生从这树心向外开出一条通途。

  小汐轻移莲步,随后跟上,走过纪凌身边,丢下一个果子。

  纪凌无见果子楞了一楞,随即明白过来,恨得推开,这丫头竟把自己当成了受人布施的乞丐了。

  小汐足尖一挑,将果子踢回他怀中,低低加了句:“别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哥哥吩咐我,谁来理你!”说着轻拽裙摆,踏出树洞。

  纪凌踉跄起身,走到洞口,黎子忌正将谢清漩扶上锦车,背对着这边。

  纪凌借着天光看了看手中的果子,那果子非梨非桃,光润可爱,芬芳扑鼻,显非凡品。

  想到小汐的话,纪凌心头酸了一下,这滋味生平未历,一时竟也有点恍惚。

  “姓纪的!还真要我请你不成?”黎子忌从锦车中探出头来,厉声呵斥。

  纪凌一咬牙,将果子抛到地上,出了树洞。

  暮色冥冥,马车穿过暗林,驶上了一段山路,起先还算平坦,越是往上山势越是陡峭,路也益发的崎岖了。

  马车颠得厉害,纪凌空着肚子,又憋足了气,再加上这一晃悠,胃里针扎一样的刺痛,身子发僵。

  他长到二十岁,总算跟“饿”这个东西打上了照面。

  照说人饿着,精神应该不济,纪凌却觉得自个儿变得警醒了,旁边那驾锦车里飘出的笑语听着格外真切。

  他倾着脖子,想去抓那话里的意思,声音在他耳鼓里转了几个弯却模糊了。

  只知道黎子忌笑得很欢,小汐也嗤嗤地凑着热闹。

  纪凌越听越觉得他们在嘲笑自己,心里猫抓似的难受。又无处发泄,一扭头看到壁角塞着的那条薄褥,拖过来一顿撕扯,闹了半天又觉得无趣,闷闷地坐了,手指摸到一滩干涸的硬渍,纪凌楞了楞,回想起早上的抵死缠绵,胸中越发空虚。

  沿着崎岖的山道,马车时上时下,也不知转过了几道沟壑,总算是停住了。

  纪凌掀开帘子向外望去,月亮已升到中天,空山寂寂,到处都是黑黝黝的树影。

  可就在这深山幽谷间,平空接出偌大一家客栈,一溜房屋依山而筑,楼高院深,一眼望去都不知道有几重,要不是门灯上写着个斗大的“栈”字,根本看不出这是家旅店,倒像是哪户侯门的别院。

  小汐先扶着谢清漩下了锦车,黎子忌随后也跟了出来,一回头,瞥见纪凌,正要说什胕,旅店大门“吱呀”一开,出来个小二,提着灯笼小跑着迎了过来,见着黎子忌眉花眼笑。

  “黎公子,可别你盼到了,四间上房都已经备下了,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可要先来点小菜,烫几壶好酒?”

  黎子忌听了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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