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中的摆设和他所能忆起的样子不尽相同,那丹凤朝阳的屏风,绘了鸳鸯的雕花屉橱,以及窗边那只空荡荡的高足大床,处处可见皆是用尽了心思。脑中想着,随手打开橱柜,映入眼中的是一袭镶绣了银丝并蒂莲纹的青纱幔帐,帐下压了套双龙戏珠汴绣褥枕。
如此发自内心的浓烈情意,真的是他曾经有过、给过那个人的么?两年以前,他真的不顾一切地爱着那个曾经被他视做对手的男人么?他究竟是如何对一个男子,而且是这“御猫”产生了这般的情?想不起……哪怕是一丝一毫……眼前的所有都如此陌生,却又分明如无数细针般一点点刺入他的心中。
这种感觉太痛苦,也太难以把握!
脑中仿佛要裂了开来似的痛楚令白玉堂一惊,连忙屏息静气,压下心中那股狂躁,道了句“这屋中太闷,你一人坐吧”,便转身而去。
“玉堂……”
与其装假骗他说我没忘了对他的情,还不如殊途陌路。
冰冷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仍旧是心如刀绞!隔了数日,本以为自己已经想清,但将浓烈转化为平淡又谈何容易?
半晌,展昭才终于放开了攥得发白的拳,缓缓转过身,摘下挂在墙上的白玉箫。当年他们在陷空岛上第一次相见,白玉堂在竹林中吹的就是这箫。他本是不会吹的,但是多次被嘲笑为不懂风雅的莽夫,被白玉堂半是激将半是强迫地学会了,这箫也被他强塞了给他。冲霄楼后,他将这箫带了回来,只在雪影居中才吹。此处,曾是世上唯一能找回只融入了他们二人的气息的地方……
当年学艺时,师父曾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又道:世事无常,看武林之中有多少人是独来独往?因为,人若有了情,便多了一份牵念;于己,于人,也同时多了几分危险,成为了伤害彼此的利器。所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或许,白玉堂忘了展昭终是一件幸事。他早该把曾属于他的潇洒自由归还给他。
箫声咽……经年梦断……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白玉堂迟迟不见对岸峰上火把点起,心中又不由有些急噪起来,担心卢家庄内情形。他想来想去,正欲一不做二不休,闯回去看了再说,却突见竹林内似有灯火亮了起来。急忙奔去看时,展昭也已持剑冲了出来。二人此时顾不得别扭尴尬,匆匆对视一眼,明了了彼此的心念,同时旋起身来,隐入了两旁树上,暗中向下观望。
那火光到了近前,两人仔细一看,却是一场虚惊。原来摸上山来的不是别人,却是段司洛与孟子邑。他们上午时分便到了陷空岛,段司洛此前早有准备,并未走松江主河道,而是绕到了后山的支流,向山民租了一支小舟上了陷空岛,也恰好躲过了驻扎在松江对岸的官兵。到了卢家庄,问明情形,听说展昭和白玉堂早已顺利到了此处,他也就放下心来。
中途,卢大娘送走了展昭和白玉堂,便差人前去给卢方等人报信。兄弟四人知那两人已经躲了起来,又与那些官兵周旋了一阵,便假装服了软,任他们上岛搜人。胡乱将卢家庄上下彻查了一遍却一无所获之后,他们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奈何无论怎么逼问,众人皆是一口咬定白玉堂已死。
为首之人见状,表面上先行领了手下退去,离了陷空岛后,却并未撤兵,而是继续在对岸驻扎,并派了人封了大小路口,准备稍有风吹草动便冲上来捉拿“朝廷钦犯”。段司洛见了此种情形,与卢方等人商量过后,决定不冒险让白玉堂与展昭二人回到庄内,而是一直等到天黑,才与孟子邑过了独龙桥,前来寻找他们。白玉堂此时已知孟子邑是大嫂的师父,态度虽不似此前那般放肆,却仍经不住逗,几次要与他争斗起来。倒是展昭,始终客客气气,听他们说明了情况后,思索了片刻,问道:“请问前辈、段兄,那些官兵要来拿人,可曾说起是何处听来的消息,或是有何罪名将白兄定为‘朝廷钦犯’?”
“何处听来的消息倒不曾听他们提起,至于罪名,据师姐所言,他们说是奉命捉拿襄阳王乱党余孽。”段司洛答道。
“白面鬼,说了这许多,我却还不知你是为何来到此处。老实说,所有这些事端,都和黑瘟神脱不了干系吧?”白玉堂静静听完,忽而抬起眼来,似笑非笑道。
“世上已无白修罗,你也不必再叫我‘白面鬼’。此番前来,除了有些不得不说之话,也为与大家告别。”段司洛将楚无咎本是西夏皇族之子、意欲报仇夺权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后,边抬眼看了白玉堂与展昭,边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放在案上:“此物你们暂且收着,或许日后会有些用处。”
“这……你不要和我打哑谜,你越说我倒越不明白了,黑瘟神到底做了些什么,竟然连你也牵连进去!”白玉堂打开那锦囊看了,原来里面是一块血玉。那玉虽然玲珑剔透,不过成色、雕功均属一般,一面刻了夏文,另一面则刻了汉文的“拓拔”二字。所谓拓拔氏,曾是党项各部中最强的一支,后在前朝末年受赐“李”姓,却不知段司洛和这拓拔氏究竟有何渊源。
“劳你特意嘱咐,这玩意可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么?”
“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如果真到了需要它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它的用途。”段司洛敛起神,身上这一袭墨绿衫袍映入眼中,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当年同样是为了某个人而只穿绿袍的父亲……父亲临终前叮嘱他要仔细收好这玉,万一到了危急之时,此物就是救命符。不过看眼下的状况,恐怕当真爆发之后,更需要它的却是白玉堂与展昭。
“好,这个我可以不问,不过黑瘟神之事,我仍要你解释清楚。”白玉堂说着,站起身道:“到外面说吧,只有我与你。”
“……也好。”段司洛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向孟子邑与展昭微微颔首,之后随白玉堂走出了雪影居。此前已听师姐说,她已经把一切告诉了白玉堂,如今也就再没有什么需要隐瞒之处;他既问起,一次说明也好。
见那二人出去,孟子邑见展昭面色凝重,只好叹了口气,没话找话,道:“展小子,那日一别又过了这许多天,你身上的伤也该好多了吧?”
“那日多谢前辈相救,我的伤已无大碍。”展昭答道。
“如此甚好……”孟子邑抚须笑笑,话锋一转,道:“今日之事,其实我不说,你心里大概也有了一些判断。”
“前辈所言不错。”展昭点了点头,道:“冲霄楼破后,襄阳王已死,朝廷虽然一直没有放弃继续缉拿余孽,但玉堂方才离开修罗宫,他尚活在人间的消息怎可能即刻传到了京中?今日我也向大嫂提起,明日一早,我必须尽速赶回开封府,设法查明幕后主使,究竟为何要出此毒计暗害玉堂……”
“展小子,有话但说无妨,你是否怀疑无咎与此事有关?”孟子邑心知展昭必定想过这个可能,只是碍于他的情面,才未直说。
“前辈,展某不敢乱做猜疑,只是,其实襄阳王一案,我与玉堂相识之初便已在调查,花了数年时间才理清了脉络。襄阳王谋划篡位,与大辽及西夏均有勾结;当日阴谋暴露,他也曾试图逃往西夏,不过未能得逞……后来,那日在修罗宫中,玉堂曾说我们二人所闯的那阵与冲霄楼实际一般无二。加上段兄适才所言……种种迹象让我不得不做如此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