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转过身,缓缓走到床边,拉开床头的椅子,坐下。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真瘦。”
“是吗?”
“周大哥说你很恨他。你不该这样恨他。”
“不该?”陈明冷笑:“他轻轻巧巧地按一下鼠标,毁了我的一切,只是为了要一个替身。我不该恨他?对,我什么也不是,牺牲也只是微不足道凡人一个。离尉,离尉是你们的神。”
薇薇晶莹的眼睛瞅着他很久。
她转头吩咐三名护理:“你们都出去,我要和他单独说两句。”
看着护理们消失在门后,薇薇沉吟。
“我帮你。”她平静地说,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抵在陈明喉咙上:“你什么都没了,还活着干什么?”
陈明温柔地看着她:“薇薇,你真是个好女孩。动手吧。”
贴在肌肤上的匕首在颤抖,薇薇眨动睫毛,滚烫的液体滴在陈明脸颊上。
她收回匕首,站起来,痴痴地说:“世上不可能有这么象的人。”
陈明苦笑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
周扬停止了给他注射,也停止了在他身上发泄欲望。
陈明太虚弱了,周扬常用担忧的眼神凝视他。他的目光令陈明心里沉甸甸的,陈明总默默别过脸,不与他的目光接触。
“你就这么恨我?”周扬沉声喃喃。
他请了最有名的医生和营养专家来照顾陈明。
陈明说:“现代整容技术发达,找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做个手术换上离尉的脸,比这个省钱。”
周扬不作声,转头瞪着医生:“保住他,就是保住你全家性命。”
医生非常努力,每天进进出出,大量的身体测试,大量的医疗计划讨论。
无数人围绕着陈明转,忙得天昏地暗,终于有了一点效果。
陈明可以下床了。
周扬听从医生的叮嘱,不给陈明增加精神刺激,已经很久没有在陈明面前出现。
陈明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努力不让膝盖发软地朝房门走去,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么渴望开门,也许可以自己打开门的感觉,令他充满可以逃脱这个噩梦的憧憬。
咔哒,他扭动门锁,欢快地听着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可以动了,可以下床走动了。被禁锢得太久,连自由的味道变得陌生。
他忍不住露出孩子似的笑容,笑容随即僵在脸上。
门后,站着周扬。那双多日不见深邃动人的眼眸,正对着他。
“你可以下床了。”
陈明看着他,没作声。
医生从后面赶过来,诚惶诚恐地说:“周先生,病人刚刚稍微好转,暂时不宜……”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看看。”周扬转身,雍容沉着:“他可以在屋里到处走走,不碍事。”他打算离开走廊,走了几步,重新转回来,看着一直没说话的陈明。
“今天一起吃饭,我叫厨子准备你喜欢的菜。”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陈明冷冷转回房间:“你准备的都是离尉喜欢的东西,你永远也别想知道我喜欢什么。”
周扬一个箭步,拦住他,抓着他的肩:“你想我怎么做?除了逼我忘记离尉,你还有什么愿望?你说,你说!”
“周先生,病人……”
“闭嘴,给我滚开!”周扬怒吼,继续盯着陈明:“你算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哪里比得上离尉?你什么地方值得我这样对你?你拿什么和离尉比?你什么都不是!离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十万倍!”
陈明在剧烈的晃动中笑着点头。
“对,你说对了。”他轻说:“我什么也不是,而离尉已经死了。这就是现实,我有什么资格要你忘记离尉。我的愿望,不过是要你接受现实,离尉已经死了。”
周扬冷静下来,危险地眯起眼睛,痛心地问:“陈明,这样做很有趣?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撕我的伤口?”
“我凭什么撕你的伤口?我什么都不是。”
周扬不说话了,发红的眼珠盯着他。
“你并不是什么都不是。”周扬扬起唇角,恶毒的讥笑:“你起码是个还不错的冒牌货。”
心上被狠狠捅了一刀,陈明觉得一阵晕眩,有点站不稳。
“医生,继续看护,好好治好他。”周扬忽然放开陈明,冷笑着,转身大步离开。
瞪视周扬离开的方向,陈明疲惫地坐倒在床上。
什么都有临界点。
过了临界点,一切变质。
周扬,我的临界点太低,无法为你忍受这么多痛楚,无法为你把自己当成另一个离尉,无法为了你抛弃自己的嫉恨之心。
我,我的爱,临界点其实很低。
***
那日起周扬不再出现。医生护理依然忐忑不安地围绕着陈明,他们确实是能力卓越的专家,陈明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心却一天比一天荒芜。
周扬的消失,并没能令他好受一点。
陈明得到许可,可以在总部内走动,他并不大希罕这个施舍的自由,因为要走出总部是不可能的。这么长的时候后,他仿佛已经失去了逃跑的欲望。
逃跑之后,面对的只是人海茫茫,他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朋友,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亲人。周扬断了他的归宿,一个按键,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总部里资格比较老的人表面上都对陈明必恭必敬,陈明面无表情地接受。陈明心里明白,那并不完全是周扬命令的功劳,离尉余威犹在。
只要不离开总部,基本上他去哪都不会遭到阻拦。
“离……对不起,陈先生。”常常遇到这样冒失的称呼上的纠正。
谁命令他们用陈这个姓称呼自己?只有周扬。
陈明暗暗警惕自己不要去在乎这么一个微小变化。
周扬不知所踪,知道他一直在总部里办公,但总是见不到他。
偶然的机会下,陈明终于知道,周扬原来把地下室当成了卧室。
“地下室?”陈明食不知味:“是……那间?”
没人回答。
他独自占据着原本属于周扬的大床,无法入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明开始怨恨自己比怨恨周扬更多。他痛恨自己的梦境,不实在的盼望和不死心的爱情纷扰不断。梦境中,周扬不会吝啬一个属于陈明的笑容。
“只要你爱我。”
“我爱你。”
“这就足够了。”
周扬在梦中对他笑,吐出一个字:“明……”
一个笑容,就是一个美梦。
一个笑容,就已足够。
梦境往往断在那个字吐出来的瞬间,犹如正上演到高潮的电影忽然断电,好不扫兴沮丧。
好,好,连梦也知道这是奢望。
一个属于自己的笑容。陈明恨自己卑贱,而连这样卑贱的愿望,在梦中也不过是奢望。
不原谅,他曾经发誓,永远不原谅周扬。
永远不能忘记那天的痛。
怎么忘?夜夜痛,痛彻心扉。
但人心,只会比世事更难料。
鸟鸣清脆的清晨,停在门外时,他才发现,脚步已经把他带到地下室。
那阴暗看不见阳光的地方,还是潮潮湿湿,地上铺着不相称的厚实地毯。
里面多了一台巨大的平面电视,播放的屏幕在四周墙壁反射着晃动的影子。陈明站在门外,听一声接一声骨骼响起的刺耳声音。
那声音,象刀,划过每一个听过它的人心上,象当日陈明第一次听到一样令人恨不得死去般痛苦。
谁听过这种声音,心必定血肉模糊。
谁看过这种景象,眼中永世掩着红光。
有人在默默观看,黑白两道,天之骄子,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