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跟你换一下位置。」阿富走到教室第四排后方,向那位同学问道。
「哦,好。」
第一节课的钟声响起,这节课国文老师给全班自习,班长走上讲台管理秩序,同时叫班上睡觉的同学起床,全班同学在隔天期末考的压力加上联考已近在眉睫,整个教室只剩下书本翻阅的声音。
「教我近代物理那边好吗?光电效应那边我有一些题目不太会。」阿富转向隔壁,并且翻阅手中的物理课本。
阿富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小瀚转向左后方,他不敢直视,用眼角的余光斜睨。
阿富将手搭在「那个人」的肩上。
小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幸好他的位置在第一排,能够不直视那画面。他正在为期末考的内容做最后的统整与记诵,只是在这几天的心劳意冗下,读书的效果大打折扣。
曾经他也是那个搭上「那个人」的肩,向他询问物理的朋友。「那个人」的物理头脑很不错,他的肩既厚实又柔软,那时候的小瀚心底小鹿乱撞,深怕被对方发现自己喜欢他的事实。小瀚对他的情感扑朔迷离,欲擒故纵,没想到这一去便不回。
下课铃声响起,小瀚累得趴上桌。
现在的教室被界线划分,小瀚不敢踰越那条界线,由阿富和「那个人」所划的界线。小瀚听他们嘻笑,他们彼此调侃对方,那声音不断地挑动小瀚神经的感官。这两个人曾经都是小瀚的朋友,尽管在同一间教室里,却遥远得永不可及。
中午时间,阿富和「那个人」一伙的朋友,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往大合作社方向走去,小瀚探出窗外,他不知道阿富什么时候跟「那个人」变得这么要好,但他可以确定,他别妄想靠近阿富。
小瀚赶紧跑向小合作社,随便选个猪肉烩饭,再狼狈地逃回教室。他害怕会在买午餐的途中和阿富以及「那个人」不期而遇,会再度创伤他溃烂的疮疤。忽然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断重复着逃亡、流放,除了逃避现实,什么也不会。
然后借着书本,伪装的用功上进,彷佛在千斤重的书本下,什么孤寂都被解释为合理。
这一天,他说不到十句话。
期末考只有两天,第二天中午,二类组已经考完,而小瀚就读的三类组仍有一科生物。从二楼传来一片学生欢呼,甚至有的班级已经准备好鞭炮,庆祝在学校的最后一天。
小瀚走出教室,灰蒙蒙的天空,微微有点儿寒意,楼下疯狂的学生甚至有人将课本撕碎,往地面散撒。
班上的几个朋友见小瀚闷闷不乐地,约他一同吃午餐,趁二类组已经考完,直接出校门至成功高中一旁的麦当劳。学校先前是规定不得任意走出校门。
既然已经放弃生物,准备生物对他而言已经失去意义。留在教室里无趣透了,便一同行动。
这顿午餐是他在成功高中吃的最后一顿,几个人谈到了联考未来的志向,以及这两天来的考试内容。小瀚庆幸还有其它的朋友愿意和他分享感情以外的事物,只是心头微微有种不自在的悸动。
几个人走回教室的途中,班上一些同学和二类组的同学已经在篮球场上较劲,和小瀚同行的几个同学,坚持留在球场上报队。
然而小瀚看到阿富和「那个人」正谈笑风生地坐在一旁,便怯生生地往楼上走去。
教室里只剩寥寥几个人仍坐在位置上读书,执意读三类组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放弃生物,而小瀚也是放弃生物的其中一人。
他拿起生物课本,走向蝴蝶馆的方向。从那狭小的窗口往篮球场望去,熟悉的孤寂感。
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篮球场即将变得湿滑,这一点雨浇不熄这群高中生的盛情,他们正享受高中时代最后一刻的汗水。
小瀚翻开生物课本,有一句没一句地背诵着,消磨时间。也不过放弃了几个月的生物,那些课文遥远得好像自己从来不是三类组的学生。镰形血球性贫血、染色体联会、遗传与演化,什么课文读起来都异常陌生。
记得下定决心放弃生物时,正值下定决心放弃「那个人」的时期。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球场上「那个人」看起来也异常陌生。
小瀚拿起手机,打给赖升平。从周日以来,他试着联络赖升平,不下百次,这次手机再度传回「您所拨的号码没有响应」后,他终于兴起放弃赖升平的念头,就如同放弃生物、放弃「那个人」、放弃阿富。
钟声响起,一群人顶着湿漉的发跑回教室。「那个人」的衣服全湿透了,男校里换衣服从不遮掩,脱下汗衫当毛巾擦拭淋漓的汗水及雨水,再套上制服。
监考老师好一会儿才赶来教室,发下最后一科生物考卷。小瀚没有几题会的,看到考卷只能胡乱猜。洒吞与巴福来的染色体学说、门德尔的自由分配律,天晓得摩根和果蝇有什么关系。
陌生,什么都好陌生。
不到二十分钟便将考卷猜完,有人缴卷以后,小瀚也马上缴卷,他只想赶快逃,即使不知目的地。他拎着书包,沿着厕所再过去的楼梯往下走,那里的人烟稀少,不用担心任何人发现他的狼狈。
经过小合作社,操场的地上仍有些课本的碎屑,湿湿地瘫在地面。不知怎地,他不想要从走廊走到校门口,他选择小合作社旁那条小径,绿意盎然的花圃和一池绿色的池塘。一抬头,瞻望位于四楼的教室,然后,越走越远。
晦暗的天空停了一阵子雨,阴霾却堆栈得更厚,马上又泼溅出雨滴。雨水滑到小瀚的眼里,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流泪似的。
走出校门口,回头望向那片米黄色的墙。三年,毕业了。
他忽然觉得连学校也很陌生,逝去的记忆已不堪回首,枯黄的昨日成过往云烟。「那个人」离去了,阿富也离去了。
他沿着济南路,独自走向台北火车站的方向。他明白段考的结束并不值得庆贺,有如赖升平,昙花一现后伴随的是凋零。
雨势渐渐变大,济南路上落叶将人行道铺陈得一片狼藉,雨水淅零零地打在叶上,再融成晶莹的颗粒,纷纷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衣襟。雨水彷佛饱蘸着寂寞,渗透他的毛细孔,灵魂随之萎缩。
他没有挡雨,任凭雨水洗刷他的双颊,沿着他的发丝溜滑到他的眼睛,再抹去。他相当明白这不可能是自己的泪水,曾经的脆弱,曾经的憧憬,堆砌成虚伪的高墙,灰黄而残破,耸立在远离人群的孤岛。
〈倘若记忆也能洗刷?〉
时间将散落的墙垣沉淀至底端,没来由的一阵漩涡,再度泥泞不堪,窅不可测。就这么一无所有了,离去罢,高中生涯。
第十五章
随着开课日期六月一日逼近,冲刺班渐渐愈来愈人满为患,一排排坐满了自习的学生。开课前几天,拥塞的自习教室,成为台北市的缩影。
萱萱已经结束了招生事宜,每日坐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找人聊天,她不缺人,直接从隔壁教室挖掘便有现成的聊天对象。无庸置疑,小瀚时常中标。
在同时失去很多精神支柱后,萱萱的聒噪竟显得有点儿可爱。她喜欢分析补习班市场的脉动,尖酸的词汇配上她滑稽的表情。
而小瀚也时常告诉他一些高中时代的趣事,唯尽量避免痛苦的回忆,倒庆幸这时候还有个忠实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