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和阿威有了交集。高二上学期第一次的化学实验报告,我、阿威和另外两个同学同组。
分组一向让我感到苦恼,像我这种只有一堆点头之交的人,常常不知道该流落何方,有种「天地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的凄凉。我的伙伴每一次都不一样,美其名是拥有「跟每个同学相处的机会」,实际上……唉!
一个礼拜天,我到阿威家准备报告要用的资料。事情发生在阿威离开座位去上厕所之后,无聊的我眼睛不安分地四处乱瞄,结果瞥见在阿威床铺底下,隐隐露出一个方形,像是杂志书籍的一角。
「会藏在床下的,还有什么『好书』?」我玩心一起,走过去把书抽出来,打算待会儿好好糗阿威一番。
其实我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虽然随和,但隐约觉得班上同学有些「怕」我。可能是因为我成绩特别好的关系,有时候我甚至读到他们眼里或多或少的「敬畏」。没什么不好,总比受轻视好过多了,不是吗?再加上这是一种「比较不会受伤的姿态」,我乐于维持。
因此,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和我形象大相迳庭的动作,说实话,我无法解释。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真是一本「正常的黄色书刊」,我能怎么收场。我真的会拿这个把柄取笑阿威吗?还是装模做样地跟他一起分享?抑或笑一笑以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无解。
可以说是一时冲动、可以说是吃饱没事干、可以说是想自毁「前程」。当然,更可以说是,命运。冥冥中似乎有股声音告诉我「把那本书拿起来吧」,我凭着直觉,过去把那本杂志还是什么的从床铺下抽出。
一看清楚封面,我整个人就呆了。那的确是未满十八岁不宜的杂志,在我预料之外的,是那个赤裸裸、脸上纵横着情欲的模特儿——是男的!
「你在干什么?」身后一记响雷,我刚转身,还来不及吐出任何一个字,手上突然一空。阿威已经把那本杂志夺了回去,表情是因为愤怒而压抑不住的扭曲。
我急忙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够了!我不想听,你这个浑蛋!模范生?模范生会乱翻别人的东西,是吗?」
我跟阿威狠狠地吵了一架,我怪他大惊小怪,他则骂我不尊重别人也不尊重自己。
吵到最后,不知怎地我也向阿威坦白了自己的性向。阿威一开始还不相信,直到我轻而易举地说出他手上杂志的名称和几个著名的同志网站。
后来,我和阿威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出柜,也从来不打算出柜。但是,知道有「同伴」以后,我忍不住激动,一古脑儿地就自己把最后防线一次瓦解。原本我还有点担心,阿威会不会拿这件事要胁我?会不会让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好在,阿威很绅士,我的担忧都没有发生。就连我要求阿威「保密」,他也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记得那时候阿威是这么说的:「相煎何太急?用这样不同的性取向来到这个世界,要面临的挑战已经够多了,自己人何苦要为难自己人?」
我觉得感动,暗自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自此,我和阿威成了「不连体的连体婴」——吃饭一起、逛合作社一起、连上厕所都要相邀作伴……
或许很多人会以为这没什么,高中年纪的男生女生,哪个不是成群结党?但对我来说,意义不只如此。
拥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毫无保留的朋友,这曾经是连作梦时都不敢奢望的事呢!
惠铃姊直到五点二十分才赶到病房,那时我和阿威正在打打闹闹。因为阿威行动受到限制的关系,我占了绝对的上风,所以从惠铃姊踏进病房的那一刻起,阿威就「卑鄙凯欺负我」哇啦哇啦地叫个没完。惠铃姊只当是小孩子闹脾气,并没有理会阿威。我更得意了。
简单寒喧几句以后,惠铃姊提醒我该回家了。
「你不是辅导课结束后直接来医院的吗?算一算也离家好几个小时了,快回去吧,别让家里的人担心。」
我朝阿威吐了吐舌头——哪有放学后直接过来啊?
阿威明白我的意思,会意地笑了笑。
或许是因为冬天昼短夜长的缘故,离开医院的时候虽然时间还早,但天色已经半黑。
想到一天的逍遥就要结束,想到又要面对那几张没什么感情的脸孔,想到就要回去那个被称为「家」的「牢笼」,我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然而,不管心里有多少不愿意,叹完气,我依然认命地搭上开往「牢笼」的公车。我没有其它的选择了。
说实在的,我无法明白解释为什么会对那个应该是温暖避风港的地方有如此委屈而绝望的阐述。可能是心里的自卑感在作祟吧,觉得总有一天会向家里的人「坦白」,到时候爸妈一定会很伤心,责怪不谅解和冷言冷语一定跑不掉,与其对他们的反应因期望过高而受到更多的伤害,还不如把自己武装起来。
如果跟家人没什么感情,出柜后造成的冲击应该就小的多。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
于是,渐渐地没有交集,渐渐地相敬如宾。现在「牢笼」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提供免费餐点和床铺的旅馆,实质意义大过于其它的什么。
有一次,妈不断唠叨着「什么时候洗澡啊,我要早点开洗衣机早点晾衣服」,同一句话整个晚上重复拨放了二十遍三十遍,我不堪其扰,忿忿地回了句「你可不可以不要念些有的没有的?真希望你是哑巴」,结果那之后整整一个礼拜我和妈没有说上半句话。我偷偷观察过的,那阵子妈看我的眼神像是有千言万语却硬生生吞下去似的,尽是压抑。我确定妈没有生我的气,或许前一两天还是有些不高兴的,可是之后几天那姿态完全是想说话却找不到句子可以吐露的困窘。一个礼拜后,妈在我踏进家门时,或许是无意的,或许是忍不住了,问了句「吃饱没」,我只有「嗯」了一声并没有其它多馀的反应,和妈的相处才又回到从前的模式。
多么可悲啊,除了例行性的招呼以外,竟然就无话可说了!
我应该要感到雀跃的,和家人疏离不是我一直以来努力贯彻的目标吗?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有任何喜悦的心情,一丁点也没有。
更奇怪的是,爸妈明明已经完全不了解我的生活、无法介入我的交友状况了,却仍然固执地坚持出门前一定要先打声招呼,晚回家时必须事先拨通电话。他们天真地以为这样子孩子就不会被人带坏,我觉得可笑。唯一的哥哥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只有我知道。
「回来啦?益凯,还是益翰?」妈的声音从遥远的厨房传来。
「益凯。」益翰是我哥的名字。
脱鞋,然后我准备进房间去。按照老规矩,只要进门时报一下名字,接下来就没自己的事了。
「等,益凯,等一下。」出乎意料的,妈一反常态地叫住我。
「嗯?」尾音上扬,算是个问号。
「妈的钥匙不见了,你的先给我。」
我应该问妈要做什么,要出门吗,还有钥匙是怎么不见的,或许只是她不小心忘在哪个地方而已,钥匙其实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某处呢。积极一点的话,我应该主动开口说「妈,我帮你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