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车祸」两个字在阿威他家留下太大阴影的缘故,虽然阿威只有断两条腿,但好长一段时间我在惠铃姐和老祖母脸上看到的是「家族被满门抄斩」的表情。也就是这样的表情,让我硬是压下表达「其实不需要一直陪在阿威身边」的冲动,尽管惠铃姐还要上班,尽管老祖母夜里边看护边打盹的模样更叫人担心!
值得附带一提的是,阿威晓得我和均的关系。我亲口告诉他的。在他面前,我希望自己没有秘密,想必阿威也是。「麻吉」这个词汇大概是专为我和阿威发明的吧?
现在时间,我看表,四点三十五分。
「可以再快点吗?」我跟均说,「离阿威他姊『接棒』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了。」
沉醉在温柔乡的人总是容易忘记一切,连带的不会注意到时间,这道理我现在体会到了。
「急什么?」相对于我的紧张,均显得极度悠闲。他甚至吹起了口哨!
我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突然间一个紧急煞车让我的身体往前紧紧贴住……
「你故意的!」将身体往后挪的同时,我忍不住发难。
「有吗?刚才地上有个大坑洞,我是优良驾驶,所以……」
「你再掰啊!」我没好气地说,「照你的说法,一路上前前后后已经碰到十四个大坑洞了。政府造桥铺路的品质真差劲,是吗?」
均只是笑,并不说话。
「有时间废话,还不如多花点精神看能不能快一点……啊!」
导致我最后那一声惨叫的,是突如其来的第十五个大煞车。
「有坑洞,有坑洞。」均嘻皮笑脸。
「谢、倚、均!」我忍不住重重敲他的安全帽,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由于均在路上一直胡闹的缘故,到医院时已经四点五十分。要不是知道恵铃姊工作繁忙,只会晚到不会早到,我恐怕早就跟均翻脸了。
「不吃冰了?」均问。
「自己看表吧!」离去时我朝均扮了个鬼脸。
「下次什么时候再见?」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均接着提起他的一大串钥匙,晃了晃,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这默契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成型的,不过其中的意义永生难忘。我的钥匙串里有一只是均在外头租的小套房的钥匙,他特别打给我的,摆明了我什么时候想过去他那里就可以什么时候过去。道别时拿起钥匙晃一晃是要我别忘了他的门永远为我而开。
然而,每次碰面之前我依然会规矩地先约时间,钥匙因而形同虚设。不是我不想给均突来的惊喜,而是不知怎么搞的我们的时间规划不太对盘,有两次我去了他那边他都不在,我只能呆呆看了好久的电视最后黯然离开。要是均的小套房里有一两件值钱的东西,我还可以「兼职」当小偷,偏偏他哪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门』也是为你而开喔!」均突然指了指左胸口,肉麻兮兮地说着。
「恶心!」我忍不住笑他。
不过心里还是有些甜就是了。
第二章
推开病房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惊慌失措的阿威和以一种极度狼狈的姿态跌落到地上的漫画书。
「阿威,朋友是当假的啊?」我笑着说,「就算我长的青面獠牙,你好歹也假装一下,让我以为自己其实没那么吓人……这很困难吗?」
「大白天的说什么鬼话?神经病!」阿威白了我一眼,「要进来也不先敲门,害我吓了一大跳。」
「是啊,我是神经病。」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除了神经病,大概没有其它人肯把宝贵的假期时光耗在医院、陪个一动也不能动的病人吧?而且还要被骂,多委屈!」
「谁叫你那么欠骂。再说,你又花多少时间陪我了?」阿威刻意忽略我的哀兵政策,「还有,什么叫作『一动也不能动』?我出车祸只是摔断两条腿,可没有变成植物人。」
「有差吗?」我笑眯眯的。
「你……」阿威虽然抡起拳头、目露凶光,但两条腿裹着厚重的石膏是不争的事实,我因而一点也不担心他能「跑过来」打我。
「等我复原,你就死定了!」最后阿威只能鼓起腮帮子撂下狠话,「给我记住,卑鄙凯!」
我用哈哈大笑作为回答。
我的名字,郑益凯,念起来跟「正义凯」一模一样。我曾经以此自豪——听起来颇有侠士风范的,不是吗?
可是阿威毁灭了我的美梦。他说我一定是我小时候去算命,算命的说我个性卑鄙无耻,爸妈为了「改造」才把我的名字取做「正义」。这跟不美丽的女孩总是取名为美丽是同一个道理。我当然不会把阿威的胡说八道当真,可是听久了,心理不免多少有些怀疑,毕竟阿威说的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再加上小时候妈的确喜欢抱着我到处给人家算命,害我有时候想到会觉得有点「怪怪的」。
「听说那个什么影的漫画已经出第八集了,」阿威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你帮我租吧!」
「才不要。」玩心一起,我抱起床头柜上的《论语》直往阿威砸去,「惠铃姊不是要你看这个吗?她想给你思想改造哪,希望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有担当负责任的好男儿,我怎么能破坏惠铃姊的计画?」
「拜托,整天躺在床上已经够闷了,你确定你忍心叫我看那些东西?」阿威给了一个万般痛楚的表情,「要我死,直接拿刀子捅我不是比较快?」
「慢慢煎熬比较有乐趣嘛!」
「卑鄙!」
「随便你怎么说。」我吹起口哨。
其实我是一定会帮阿威租漫画的,只是突然间想吊一下阿威的胃口,这才没有正面答应。
拉了张椅子坐下的时候,我刻意和阿威的病床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然后拿出妈执意要我带来的又大又红的苹果,接着取出水果刀。
「你要削苹果给我吃?」阿威问。
「怀疑啊?」我笑了笑。
「可是我不喜欢苹果。」阿威皱眉,「你知道的。」
「真的?我不知道啊!」我惋惜地说,「不过削都削了……这样好了,我帮你吃,够意思吧!」
阿威愣了一下,随即抡起拳头作势要打我。
因为确定自己在「攻击范围」以外,所以我拿着频果的姿势半点也没有改变,一边有恃无恐地慢慢啃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小意思啦,你不用感谢我。」
突然,一个重物砸上脑门,我抱头揉了起来,同时听到阿威夸张的大笑。
低头一看,是刚才丢给他的那本《论语》。
「卑鄙凯,以为我打不到你,哈,拿东西丢不就好了?活该……啊,你要做什么?救命啊……不要搔我痒啦,不要……姊,你在哪?快来救我……唉呦,不玩了不跟你玩了啦……」
高中一年级结束以后要选组,然后重新分班,我和阿威就是在新班级认识的。
一开始,我和阿威并没有多少交集。这么说吧,我在班上没有特别熟稔的朋友,不是孤癖,整体来说,我的人缘还算不错,但全是些泛泛之交,没有特别知心的。
因为,我是个同性恋。并不是说同性恋就特别难以相处,只是自己觉得,要找到一个可以完全分享心事的朋友,太难!不如在心里筑起一道高墙,大家「和平相处」就好。日复一日,我用这套生存之道,说真的,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有知心朋友的感觉是什么?我从来不懂,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想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