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感动,只知道警员那声不屑的「哼」让周遭气温降的更低。
之后,警员问了些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的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偶尔回到现实,才补一句「不知道」。警员只当是例行公事,没有多加刁难,没多久就叫下一个,这是我唯一感到庆幸的地方。
然后,坐上爸开来的车,浑浑噩噩地往「牢笼」的方向开去。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晚餐有吃吗?」妈问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到「牢笼」里。
我瘫在沙发上,点点头。我原本想直接进房间栽入床里的,可是想说待会儿应该会开一场审判大会,索性就待在客厅。
早死晚死都要死,不如干脆一点。
没有想到,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都没有动静。客厅只有我一个人,妈进了房间也就没再出来。
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查看。除了我以外,全部的人都已经在床上躺平。
我愣住,不明白眼前的一切代表什么。
我就这么可有可无,连责骂都怕浪费口水吗?
拖着脚步回到客厅,我无意识地拿起电视遥控器,开始在各频道间乱转。
我很少出现在客厅,连带的很少注意电视节目,也就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幼稚的卡通、无厘头的搞笑综艺、哭哭啼啼的连续剧……一个比一个无聊,我不停地按着「next」,直到——
吸引我目光的,是标示着「今夜最新」的重点新闻。
台北县警方今天晚间突袭新义市一处民宅,查获颇具规模的男同志摇头群交派对,警员冲进这处俗称「轰趴」的现场时,不到廿坪的狭小空间内,挤了四十四名男人,每个人最多只穿一条内裤,几近全裸,屋内音乐轰隆震天,满地都是用过的保险套、卫生纸,摇头丸、K他命散落一地,腥味令人作呕。
临检时,现场陷入混乱,众男狼狈不堪。警方清查后赫然发现,其中竟然有数名已列管的爱滋病患,消息传出,全场大惊失色,人人自危。
警方当场逮捕负责人杨志光、谢倚均等人,并将与会全员移至新义分局侦讯,其中十三人因涉嫌持有及吸食毒品,被依毒品危害防制条例移送台北地检署侦办,其馀成员采尿送验,并通知性病防治所抽血送检后释回,将追踪检验结果。
据新义市分局长表示:此次带回四十四人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七岁,其道德沦丧和价值观偏差的程度,令人忧心。
记者王恕鸿,台北报导。
三十秒的采访画面眨眼间一闪而过,我愣愣地盯着电视萤幕,说不出为什么,没有生气、沮丧也没有无奈。真要说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只有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似的,闷闷的、慌慌的。
妈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的,我不知道。等我发现的时候,只看到她也盯着电视,目光涣散。
「妈?」
她的身子强烈地抖了一下,像是发呆的时候猛地被人在肩膀上重重一拍那样。然后,她僵硬地笑了笑,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新闻已经跳到下一则,现在讲的是虫害致使蔬菜栽培成绩欠佳,价格连三翻,主妇叫苦连天。
「最近的菜真的贵死人啊!」妈突然开口,「以前一把菜只要十元,现在却要三十,而且色泽还很差,一点都不划算。」
我觉得疑惑。
妈是在跟我说话吗?跟我说这个作什么?
「有的地方没东西吃,有的地方则是东西多到吃不完。这个世界喔……」妈一边指着漂亮的女主播一边感叹。现在讲的是韩国年轻人愈来愈不喜欢吃泡菜,泡菜市场供过于求,传统产业受到严重冲击。
「我进房间去了。」我说,然后不等妈反应,迳自起身离开。
都不是我喜欢的话题。
「牢笼」里的气氛变的非常诡异。
妈煮了咸粥当早餐,没有端进房间来,而是叫我出去一起吃。
「吃饭皇帝大,要忙什么都等吃完饭再说吧,而且这样对消化比较好。」妈这么解释。这次,我没再坚持,跟着走出房间。
隔了不知道几年,我重新坐上餐桌,想到是拜轰趴所赐,心理就不免有些疙瘩。爸和哥看着我的眼神都像是藏了些什么,可是开口时讲的不是隔壁家的大黑猫生了几只小黑猫,就是楼下老王的面摊经营不善快要倒闭。
晨间新闻讲到前一晚轰趴事件的时候,我心里瞬间燃起了莫名的期待。我以为他们会想竖起耳朵好好关心的,没料到哥拿起遥控器,没有迟疑地立刻转到一个莫名奇妙的购物频道。
我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
为什么要逃避呢?他们究竟是相信我的清白,认为没有查证的必要,还要以为我已经彻底堕落了,病入膏肓的人不需要再花力气抢救?
「转回去。」我说,一方面是想知道事情的后续发展,一方面是想观察其它人的反应。
「整天看新闻,烦不烦啊?」哥没有答应。
「我说转回去!」
「砰」的一声,哥把筷子用力按在桌上,爸吓了一跳,妈碗里的粥也因此溅出好几滴。
我还在考虑适用的抗议词汇,爸已经先一步开口,怒气冲冲,「搞什么?造反啊!」
「可是益凯他……」
「他很久没看电视了,你让他看一下有什么关系?」爸起身走到哥面前,然后一把夺过遥控器,「也不知道要让弟弟,你这哥是怎么当的?」
画面于是回到晨间新闻,但已经不是我想看的那一则。
哥脸上罩了一层寒霜,不说话,也不再拿起筷子。
「不吃就回你房间去。」爸说,「免得看了碍眼。」
「干!」哥霍地站起,「你们真的以为不讲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是益凯叫我转回去的,你没听到吗?」
「闭嘴。」爸拉下脸。
「想转移焦点就拿我开刀,哼,我怎么会那么倒霉!」
爸竖起眉毛,右手握拳,开始愤怒地发抖。
妈靠过去帮爸拍背,顺道在爸耳边呢喃了几句,然后才转头对哥说:「你就少讲两句吧。碗放着就好了,等一下我一起收。」
哥冷着脸离开了,接着我看到他换衣服、穿外套、拿钱包……
「我出去。」哥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声。
妈只叹了一口气,「中午回来吃吧!」
哥看了爸一眼,「不回来了。」
哥转眼间走到门前,打开。
「站住!」爸突然喊了一声。
哥像是没有听到,阔步走了出去。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爸喃喃念着,脸色涨的通红。
妈还在拍爸的背,然后不时小声地在爸耳边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有些怅然。
平静的假像是硬撑出来的。爸妈要的只是不会惹「麻烦」的儿子,而不是真正的我。他们不仅连试着了解都不肯,还把「不识时务」的哥扫地出门。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益凯啊,」妈突然转头对我说,「你哥讲话就是这样,不经过大脑的,你不要当真啊!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我点点头,虚弱地笑了笑。
哥中午还真的没有回来。
餐桌上,爸的脸色臭到不能再臭,我和妈因此不敢多话,深怕一不小心就触碰到某根待引爆的火线。
饭后,为了摆脱家里的低气压,我跟妈交代了一声,便往小威家跑去。
在「牢笼」里,我不敢打电话给均,出门以后就不同了,第一件事就是找公共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