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永远属于无法追悔的岁月。
  虎牙靠在桌上,深深吸了口气,胸口仍沉闷的想吐,终于淡淡地开了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像是什么被突然拦腰斩断,良久地沉默,巴帕自嘲地轻叹一声,慢慢放下酒杯,并没有掩饰那双夜色眸子中一闪即逝的迟疑:“我还在寻思你什么时候开口质问,但现在仍觉得是一场好梦骤然惊醒……哼哼,唉——正如你所想的,我是受命于摩珂末来见你的。”
  “其他的弟兄呢?”虎牙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巴帕,总感到他似乎隐瞒了什么。
  “……和我一道投了摩珂末。我们一直隐姓埋名,直到三年前听说‘格日朗’的名字,我……大家就一直暗中留意,后来确定真的是你。我想你断不会真的成了伊坦拉的爪牙,为了有一日能和你的行动有所照应,便……”看到对方脸色越来越阴沉,巴帕不禁住了口。
  “你怎么知道我会向伊坦拉寻仇,你又怎么知道摩珂末没和伊坦拉勾结!”虎牙猛地将酒杯掷在地上,“只是因为猜测?好不容易脱离了狼羔子的利牙,你却又带着大伙儿跃入虎口?……巴帕,”他目光愈发的抑郁,语调却变得平静了,“你是个聪明人,是我的好兄弟,绝不会拿大伙儿的项上人头打这种赌。你没对我说实话,想来有你的难处,但这只是我和伊坦拉的私人恩怨,你们最好不要插手……”
  两人默默地坐着,陷入了难堪的寂静。终于,巴帕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抬起头来:“或者是多事,但也请头儿体谅一下通过那场交易活下来的我们的心境,”他平静地看着虎牙,沉着而不容置疑地说,“有些现在无法说的,将来我会慢慢告诉你。但如果不做现在我正在做的事情,我将一辈子不得安眠——虎牙,你在焦躁些什么,现在有我帮忙又何愁伊坦拉不死,我们都已不是当初那小小的马贼了。只要除掉他,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重新过上那种天高地远自由自在的日子,这不是你的愿望,还是你不思念东部草原的风了?”
  “你在逼我确认些什么?”虎牙皱着眉,冷冽地问道。
  “难道还有需要确认的事情!虎牙,你……”巴帕一把搂住对方的肩膀,却明显感到他的僵硬。
  “巴帕,有很多事……总之,我需要想一想。”
  微微一愣,巴帕仿佛迷陷入一团漂浮着矛盾与痛苦的迷雾,手无力地滑了下去——第一次如此确实地感到那个一起扯着马脖颈横渡汛期的额尔齐斯河的好友,那个一起在篝火旁边将整瓶烈酒灌进肚里边粗放大笑的首领,那个曾离自己那么亲近重要的人已经远去,当初的因种下了苦涩的果,惊厥时,时间在彼此间竟完成了这道深重的鸿沟。他感到自己的心上想被不甘和悔恨钉入了冰锥,在剧痛中慢慢变冷。
  良久,巴帕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原本黑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决绝:“我骗了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骗了你,实际上并不是我们投靠摩珂末,而是在你与他有联系后他找上了我们,”巴帕紧紧攥着拳头,指间的缝隙缓慢地渗出了血迹,“如今在他手上握着所有兄弟的性命。”
  “你说什么!”虎牙一把揪住巴帕的衣领,眼底烧起黑色的惊怒——成真了,从见到他起就一直在担心的最不好的结果!
  巴帕扬起头迎着对方刀子般的目光:“摩珂末承诺过只要他死了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原本一切都很顺利,上次的战役中任谁都会以为蒙古汗毕死无疑——虎牙,发问的应该是我,你为了什么而违背与苏丹的盟约!”
  猛地一震,虎牙颓然地垂下了手,身体渐渐垮了下去,无力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不知道,巴帕,”他茫然地抬起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
  巴帕木然地看着在暗处惨淡笑着的男人,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一句话不知为何颤抖着流出:“你不会……爱上他了?你会不顾大伙儿的生死吗……当初你为了忽阑都不曾如此……你会为了那个男人……而抛下我们……”
  一瞬间他们都被惊吓住了,似乎一些不可以去面对的事物被硬生生地剖析在眼前。“你,开什么玩笑。”虎牙摇摇头,想笑着将这个过于荒诞的想法一笔带过,却发现笑声卡在喉咙里,只能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一阵咕噜噜的怪响。
  ***
  巴帕稍稍加快了脚步,比起那些在暗处隐隐反射的刀剑光芒,这风格靡丽的长廊所透出的怪诞异味更令人心惊,就像某人狂乱的思想紧紧缠绕在任何角落,监视并嘲笑着你。当第一次听说这座别宫的所有设计都是那人亲手所画时,自己仅仅耸着肩将他当成了异想天开的疯子,这种想法在此刻看来显得多么幼稚——他的意志中确实充斥着野蛮的光辉,但那并非带来疯狂,而是带来恐怖。
  转过最后一个不规则的弯角,那个男子正慵懒地玩赏着一株盛开的玫瑰——现在并不是花季,但在此时此地似乎发生任何事也不值得奇怪——他将头发松散地绑在脑后,瘦削高挑的身体裹在过于宽大的棉袍里,细长苍白的手指正轻柔地抚弄着花瓣,乍一看来,就如同一个忧郁易感伤的诗人,但也是同一个人,在十五岁那年发起宫变,将把持朝政的皇太后及其情夫沙都鲁丁亲王斩杀于床上,用染满生母血污的手接过了花剌子模的王权。巴帕微微打了个寒战,脑中飞快闪过伏在花丛中的美丽蝮蛇的景象。
  “格日朗将军已经承诺,绝不会再有背信的行为。”他单膝跪下,恭顺地垂下眼睛,至少表面如此。
  仿佛没注意到跪在一旁的人,男子仍自顾自沉迷于鲜花所带来的快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巴帕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膝盖已经完全失去知觉,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该再次开口时,头顶却响起了“扑哧”的笑声:“我常在想,凭你的容貌如果好好妆饰,应该不亚于后宫的美姬吧。”
  “陛下……见笑了。”微一愣,不得不僵硬的回答。
  “你呀,受了太多不良的教育,”仿佛遇到愚钝的小孩子般叹了口气,他“咔”第剪断花枝,边拔去上面的木刺边转过身挑起眉毛,将玫瑰斜插在巴帕耳畔,“蒙古蛮族未免对美好的事物太迟钝了,真是暴殓天物。”
  深深的屈辱感搅得胃里不禁一阵翻腾,嘴里弥漫开酸苦的味道,前马贼握紧了拳头,强抑住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揍倒在地的冲动:“陛下,我并不是来陪你玩儿的……”
  “让我猜猜,你骗了他吧?”突然跳跃的话题让巴帕愕然无语,男子钩起嘴角,眼中跃动着不以为然的冷漠,“以什么为饵,那个五年前就由你亲手解散的马贼团吗?你没有告诉他当初和他联手的谏言也是你提出的吧,将自己推得清清白白,却让我来扮奸角。”他似乎觉得对方抿紧嘴角并愤怒和恐惧微微颤抖的样子很有趣,托起巴帕的脸庞,让彼此的额头相抵,“你就是这么可爱,总喜欢玩这种瞒不了人的小把戏。但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习惯于背叛和欺骗的狐狸总可以互相辨认出对方,就像一个荡妇认出另一个荡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