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飕盯着席尘瑛眼睑低敛的眸子,半晌后轻笑道:「妳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小妹目不能视物多年,早已众人周知。卿姑娘何出此言?」
「进楼,我不但还未出声、甚至还未走近,你便已知我是谁。」紧盯着席尘瑛的脸,没有放过一丝她的神情变化。「若真目不能视,焉能如此?」
席尘瑛的神情则安然自得依旧。「落地无声,江湖上能办到的人屈指可数。再者,涤觞楼向来罕有访客;深夜来访,身份不难猜。」
「你这……究竟是褒是贬哪……」左臂横过胸腹间托扶右肘,右手支颚,略偏螓首微眯眼,瞧不出喜怒。
一笑,不答反问:「卿姑娘以为?」
「乍听之下……像在夸我轻功好;但是后半句……又在指责我不挑时间、不懂礼貌,三更半夜前来打扰。」冷利眼眸锐意不减,片刻不曾放松地仔细观察席尘瑛每一个反应。「你说,我该当谢谢你的夸奖呢?还是因为你的指责而动怒?」
「卿姑娘自有答案,何需再向小妹询问?」仍状似悠闲地和卿飕闲聊,同时暗自盘算着该怎么应对。卿飕来此,究竟是想做什么?了结……这段恩怨,是、怎么个了结法?不论如何,眼下绝不能够让卿飕找到莫霜痕。
「倒还挺伶牙俐齿……」她轻声一笑,不带半分暖意。「就不多啰嗦这么多废话了。他呢?」
纵未言明,席尘瑛亦明白卿飕所指的『他』是谁。闭上眼,「卿姑娘是聪明人,应也知道小妹与罗大哥的关系匪浅。莫庄主乃罗大哥莫逆之交,小妹又怎能随便将莫庄主的下落透露给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闻言微挑眉,「久闻席家二小姐知书达礼,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哪……」
「待客,自当以礼。」淡淡应答,不愠不火。
卿飕不怒反笑,「好个席尘瑛,世人传说席家二姑娘慈悲为怀,倒是没人知道你口舌伶俐如斯。这么肯定我杀不了你吗?」清楚不速之客不被欢迎是理所当然,席尘瑛倘若已知罗泓堰的伤原是她下的手,不客气更是意料中事。
虽不曾被惹怒,但仍好奇这名女子究竟如何能够如此笃定,是单纯不知天高地厚、抑或拥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定力?
「取小妹性命对卿姑娘来说自然易如反掌,」慢慢地睁开眼,双眸虽然没有焦点却极为明亮。
「但卿姑娘不会动手。」
「哦?妳如何得知?我可从来不避讳跟女人交手。」
「可是卿姑娘从不滥杀无辜。」
闻言眉轻蹙,审视一脸平和的席尘瑛。笑了声,「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是哪来的根据说得如此肯定?」
「因为,卿姑娘是葛前辈的爱徒。」闻言不由一怔。席尘瑛这话,不经意间刺痛了她。爱徒吗?她这个徒儿,老是让师父气得直跳脚,到最后甚至不顾师父的强烈反对,和一个女孩子私奔。爱徒?她当然知道,师父一直是宠爱她的。可是她、她却……
收拾情绪,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被逐出师门十多年了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卿飕微眯眼,「本性?你又如何得知,我的本性是什么?」
席尘瑛没有立刻回答,沉思评量。
卿飕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谁都可以感觉得到她与莫霜痕相似,但她又似乎,同时拥有葛衣叟的脾气;如寒雪似冰霜,却又豪迈爽朗,女人多变,她更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
「卿姑娘……不是个不明是非的人。」能够肯定的,其实也只有这一点而已。
却已足够。
不论是葛衣叟还是莫霜痕,都共有这项特质:不问奸恶,只问是非。正义?那通常不是他们关心的,他们只关心,什么事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该杀、什么不该杀。
不过是很刚好的,他们觉得该杀的人,都是多行不义的恶徒。
「不明是非?」她笑,「什么叫是非啊,我一点都不懂呢;我只知道有些事情该做,非做不可。」瞬间冷了语调,透出杀气。「例如,杀该杀的人。」
那间,席尘瑛几乎要以为站在面前的人是莫霜痕。有生以来,除了莫霜痕她从不曾感觉到如此冶冽犀利的杀气。
刺骨绝寒。
不慌、不忙,面上笑容依旧浅。「卿姑娘觉得小妹该杀吗?」
杀意盈睫地瞪着席尘瑛好半晌,后者态度悠闲、从容,仿佛浑然不知自己正被多么凶狠的眼神盯着。突然、笑了,杀气在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你还真这么肯定我不会对你怎样啊?」算了,反正也不必这么急于一时。等他离开这里,再找他吧。
横竖有外人在场时,要他开口更是难上加难。
席尘瑛不动声色拭去掌心冶汗,「肯定倒未必,只是一赌。」
「哦?」
「赌当年,葛前辈相人的眼光。」
第八章
乍闻葛衣叟之名,卿飕的笑意登时变得含带些许苦涩。
「老头都已经死那么久了,就别再提他了吧。」每次提起,她就伤心。是她的错吗?明知不能两全却还抱持奢望的过错……
「那就不提吧,聊聊生者。卿姑娘欲寻莫庄主,究竟所为何来?」
「既然知我来历,怎会不知我来意?席二小姐,你明知故问。」
「小妹明白卿姑娘为了结恩怨而来,但究竟打算如何了结,小妹并不明白啊。」
「你想知道?」望着席尘瑛,她的神情有点迷惘。自嘲地笑笑:「可惜我也不知道。」
「……?」席尘瑛睁开眼,将脸转向卿飕。「卿姑娘?」或许可以说有些惊讶吧?虽然对她认识不算深,却不觉得她是会迷惘的人。
干脆俐落、锁定目标便三思孤行,如疾风扫过绝不拖泥带水,她应该、是这样一个人。感情,那么重吗?重到连像风的她都不能够,不因此而迟滞。
「……我已经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毫无理由地杀了她,我会怎么做。”她笑得很轻,愁绪也轻薄。「也许,我还是不会杀他吧……」
是杀不了他也是下不了手。除了莫霜痕刚入门不久的那段时间,她从来就没胜过。不怎么在意,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莫霜痕花了多少力气在练剑,像要耗尽所有热情一样……专注到近乎疯狂。对其它人来说就算爱剑也不会是唯一;但对他来说却是。
付尽、一切,在所、不惜。
有时候不免让人有点担心。担心他这个样子,是不是快乐;只不过担心归担心,他习惯这个样子也就由得他去,从来就不是、会干涉别人太多的人。
可是下不了手、杀不了他,又怎么样?情苑的仇,这样丢下吗?「这仇,我却也不可能放弃。”
那时候,那个温柔而软弱的女孩子,坚决地推着她离开。
她知道情苑的手微微颤着。
隋苑一向很怕生的,被独自留在陌生的环境里,一定更害怕吧?可是她也知道,情苑不希望因为自己而拖累她,不希望她、做出日后会后悔终生的事。
所以那时候她没有再多犹豫,转身就走、用尽全身气力飞奔。
而她却终究要后悔。
后悔她那一天的放手,后悔她的错过。她一直不敢想象,情苑究竟是用什么心情边逃避青荷楼的追捕边期盼她能及时赶回。那会是、多么、绝望……
「……」席尘瑛沉默了很久。这真的不是外人可以干涉的事情,甚至连她的询问也是失礼。两个人之间的恩怨,生与死的难题,她连请卿飕节哀都说不出口。卿飕的心情她明白,当初她为姊姊逝去伤心时,又何曾把谁的话听进去过了?那种滋味,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