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十三日,那碰巧是一个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后一次见陈应生翌日。
“什么时候定的飞机票?”
“飞机票由我经手定,比较仓猝,十二小时内取票,故定了头等。”
一定要不惜代价把陈应生撵出去,叫苏群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边,真有一间分公司?”
“北美洲东岸,多伦多与波士顿都有分公司。”
“谢谢你。”
“关太太可要与他俩联络?”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离去。
她全明白了。
从头到尾,关宏子控制着一切。
这是宇宙同情量子与丽子的原因吧。
他们都是贱骨头,有时,情愿自己闯的皮开肉烂,也不愿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丽子约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着最时髦的小缎袄,把佣人支使得团团转:“速把玫瑰果酱取来”,“面包切得不够薄,再做一次”,“这一角阳光好,把盆栽搬过去”……
一切恢复正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丽子的新男伴,好脾气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声。
一会摄影师来了,丽子拉住他们一起拍照。
最后她遗憾的说:“他们都说我一点也没有变,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丽子。”
丽子忽然压低声音,偷偷问宇宙,“没出世的胎儿,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恻然。
丽子什么都忘记了?不见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医学上来说,出生才是一个婴儿。”
“为什么我在梦中见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发酸,她缓缓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连好几个晚上她都来找我:小女孩,圆脸,穿玛丽珍黑色漆皮鞋,很可爱,拉住我不放。”
丽子的声音急促紧张。
“丽子,我陪你看心理医生。”
这时,丽子静下来,秀丽的面孔恢复原状,她微笑,“那种创伤,宇宙,无论看什么医生,都不会痊愈。”
“那么,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宇宙,从前我看这个世界,天蓝,风绿、阳光金光闪闪,真是美好,现在,天地全不一样,它失去所有颜色。”
宇宙忽然说:“我明白,丽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没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惨的事。”
宇宙握紧丽子的手。
她的新伴侣在一角打电话,语气激烈,像是在争论一笔定金,丝毫没发觉丽子情绪上变化。
茶已经凉了。
宇宙告辞。
丽子送她到门口,“有空时时来看我。”
“几时搬到新居?”
“大哥说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顾。”
宇宙点点头,驾车离去。
晚上,与关宏子吃饭,大桌子,只得两个人,有点冷清。
他乐观地说:“将来有了孩子,自然热闹。”
宇宙不出声,他在说别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插意见。
“你与量子丽子的关系良好,值得庆幸。”
宇宙不出声。
“会计部说你出支票给量子。”
宇宙说声是。
“你很清楚,这些钱其实全丢到坑沟里。”
宇宙开口:“那么,你当我有这个不良习惯好了,包涵一下:我烟酒赌全不来,又不嗜华服珠宝名车,也全无亲友,我只喜欢扔钱进坑沟。”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比四十八小时坐在牌桌上的女人好得多。”
“与我说话,不必赌气。”
“我只是说出真实感受,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大可更改语气。”宇宙看向窗外,用伪装甜腻假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花园走走。”
“停止。”
宇宙又沉默下来。
“明天我们上船,你收拾行李吧。”
“是,关先生。”
丽子快成为疯妇,他丝毫不关心。
第二天中午到了船上,行李搬进套房,宇宙顺手关上门,她根本没想过要与关宏子住同一单位。
关宏子觉得无趣,他打电话给她:“公司有要紧事,我不能完成这次旅程。”
宇宙一听,心花怒放,“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趁船还没有开,立刻上岸,行李全丢在舱里。
关宏子受了气,话都说不出来。
结果由相熟船长亲自把他们请上船,温言相权。
船终于开航。
两个人打过仗受了内伤似的,一人一间卧室,关着门睡觉。
睡醒了起来,见对方还关着房门,于是略进小食,继续再睡。
到了第三天,问船员:“船驶往何处?”
“关太太,第一站是夏威夷大岛。”
宇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前往夏威夷。
“可以上岸吗?”
“自然可以,关太太,船将停泊一日。”
她拨电话回宇宙人事部,“请问,陈应生与苏群英仍在夏威夷大岛?”
“关太太,他们住在一间酒店式平房,在蒙湾拿路三百号,很容易找。”
“谢谢。”
“祝关先生与关太太旅途愉快。”
宇宙问柜台要蒙湾拿山庄电话,服务员笑答:“关太太,那处与世隔绝,故意不设电视电传设备,除非有紧急事故。”
宇宙向往,呵真是度蜜月最佳去处。
“关太太,我们可以特备司机车子送你前往。”
“很好,船一抵码头我就出发。”
“关先生的双眼过敏好些没有?”
“他眼睛有事?”
“他忽然对阳光敏感,医生嘱他全程戴上墨镜。”
宇宙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样说:“他不习惯放假。”
宇宙趁精神略好便淋浴梳洗,打开行李,换上衬衫长裤。
她留言给关宏子:“我上岸观光。”
清晨,露水未干,司机用吉甫车接她,献上蛋黄花来,岛上设备先进,本是旅游胜地,却仍然可爱伪装成原始森林模样,处处都是原叶翠绿植物,像是随时会滴出树汁,蝴蝶合着翅膀伏在叶底睡觉。还没有醒来。
他俩醒来没有?
“关太太,潜泳班已经开始,可要参加?”
宇宙摇摇头。
“那么到火山国家公园参观?”
“稍后吧。”
车子缓缓向前驶。
一路上花香扑鼻,鸟啼不停,像世外桃源,可是,即使如此良辰美景,孤独地一人来到,也没有味道。
车子停在一组平房前。
“这组度假屋,每间都有私人泳池。”
“我找陈先生太太。”
“那是第十五号。”
“我自己去拍门。”
“关太太,我整天都会在这里等。”
“谢谢你。”她给他两张钞票。
宇宙找到第十五号,只见旅舍根本没有关门,棘杜鹃与大红花直探出头来。
门前一列十来株两人合抱的大影树,伞状树顶开满红花,不停巴嗒落下。
宇宙不想走了。
这里大概就是天堂,或是成功装扮成天堂模样。
这还不够,宇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儿歌声,他们这样唱:“哈拉威,莫哈拉威,乌拉哈拉威。”
宇宙沿着小路走到一块草地,眼前一亮,只见一道千尺瀑布似新娘面纱般自悬崖挂下,落入湖中,一群孩子就在湖前边草地起舞。
他们不论男女,款摆着草裙,伸出手,像海水波浪柔软拨动,一时反,一时正,充满喜悦,招呼来客,“莫哈拉威……”
宇宙轻轻一步步走近。
她看到苏群英与陈应生站在孩子们当中,也在学跳土风舞,似模似样。
他们笑个不停,腰身都直不起来。
这种笑声,直到他们八十岁,记忆犹新,永远不会忘记。
忽然苏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惭形秽,她想即时退出,已经来不及。
“宇宙,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一起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