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在雨中看到她面孔,惊喜地说:“你痊愈了。”
那女子把眉毛一扬,像是不知道千岁说些什么,但是她懂得随机应变,“是呀,是没有事了。”
她的皮肤光洁,体态丰盈,似比从前更加年轻漂亮。
“按摩、沐足、过夜,请跟我来。”
千岁身不由主跟著她走。
“你不记得我了。”
她咕咕笑,“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常客。”
千岁握住她双肩,把她扳转过来,她诧异地看著千岁。
千岁付她现款,她拉著他进门,叫他坐下,问他可要烟酒,顺手脱下外套,露出丰满身段。
电光石火之间,千岁明白了。
他说:“你不是小红。”
女子抬起头来,“小红,我没说我是小红。”
她长得好像小红,但比小红年轻健康美貌,她像从前的小红。
女子反问:“你认识小红?”
千岁点头,“她好吗?她近况如何?”
女子看著千岁,“你倒还记得小红。”
千岁已知不妥。
她缓缓坐下,喝一口啤酒,“小红上月已经病逝。”
千岁听了,遍体生寒,呆著不懂说话。
“只有你问起她,”女子黯然,”人去灯灭,已经没有人记得她。”
半晌,千岁轻轻问:”小红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她并不真叫小红。”
千岁惊骇,你明知她的下场,你还步她的后尘?”
那女子笑了,“家里还有大堆人要养,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盖个大房子什么的,自己小心点也就是了。”
千岁只觉物伤其类,无限凄惶,他低头落泪。
“你与小红什么关系,你缘何伤心?”
女子一边问一边趋近,把手搭在千岁大腿上。
千岁缓缓站起来,推开木门,离开亮著红灯的小板房。
“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千岁不出声,回到车内,忽然暴吼数声,用拳头大力击向车座,接著,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车子直冲出去。
他用极速危险驾驶,逢车过车,像疯了一般,不知要驶往何处。
直至他看到闪灯路障。
他缓缓停下车子,警察过来同他说:“你快调头走乡级公路,这里发生两车相撞,一车翻入河中,未知伤亡数目。”
千岁看到小型货车残骸,伤者躺在路边,有些动也不动,有些辗转呻吟,大雨淋下,路边形成一股血泉。
另外一个警察吆喝:”快驶离现场!”
千岁只得掉头往回驶。
回到家,一声不响。
母亲告诉他:“孔小姐向你辞行,她急不可待,前往兰州教书,明日一早八点乘飞机往北京转火车到甘肃。”
他只答了两个字“明白。”
“星期三中午,我约妥陈伯母及她女儿喝茶,你也来吧。”
千岁仍然用那两个字,”明白。”
他妈担心,把手按在他头上,”忽然听话了。”
他朝母亲微笑。
母亲轻轻说:“在妈妈眼中,千岁永远只有七八岁模样。”
千岁握紧母亲双手。
“为著妈妈,你要振作,好好生活。”
“明白。”
第二天一早他开车往飞机场送行。
孔自然一眼就看见他,她笑著走近,”千岁,昨日我打过三次电话给你。”
千岁看著晨曦中像是会得散发晶光的她,无限依恋。
她知道时间紧凑,同千岁说,”答应我一件事:继续回补习社读英文。”
千岁点点头。
她松口气,“我会写电邮给你。”
“你自己小心。”
“千岁,你也是。”
这时,她那帮旧同事已经涌近,千岁离开。
他们像是看不见千岁,纷纷向自然问好。
千岁见目的已达到,悄然离开飞机场。
在甘肃省兰州市某处,说不定有一个比他更憨钝的楞小子,看到孔自然那么友善亲厚,会产生同样误会。
回程中买一张报纸,在内页最不当眼之处,不知怎的,甘肃二字忽然摄入眼中:甘肃暴雨成灾,隆南地区孔县的草坪乡及桥头乡暴雨成灾,至少七人死亡,其中三人为儿童,五月二日下午六时左右,山洪暴发,五十二间房屋倒塌,二十三座电站冲毁,农作物受损面积达十八万亩......
千岁平日怎么也不会留意这段新闻,路途遥远不关他事,他有他的生计足够忙碌。
他叹口气,收起报纸。
回到修车行,他努力洗车,里里外外抹的干干净净,车厢里果皮口香胶全部扫清,忽然在玻璃窗上看到一个倩影。
他转过头去,一时不认得那是二小姐邓可人,她减短头发换上套装,但是却仍然穿著红鞋。
她这样说:”人在专注工作时最好。”
千岁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左边车头灯撞碎需要更换。”
“请回原厂修理。”
“我一向来这里。”
“这盏灯只得原厂才有“。”
“奇怪,你大伯当家的时候什么都有,他老人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告老还乡。”
可人诧异,”哪个乡下,你们不是土生土长?”
“他在浦东乡郊置了幢独立屋,五星环境,两千多平方口尺,尽享内地低廉物价,雇一个厨子月薪才八百元。”
可人好奇,”习惯吗?”
“人人想过更好的生活,最近这几年会有数万家庭移居内地。”
她走近冰箱打开取一罐汽水喝。
“你呢,你有类此打算吗?”
“我得看家母选择。”可人每想到王千岁对答如流,她说:”我家在内地也有事务,不过我对工作一点兴趣也无。”
千岁看著她,“总会有一种职业适合你 。”她自嘲:“可惜吃喝玩乐不算工作。”
千岁又笑。
他没想到可以和二小姐聊天。
邓可人又说:”我载你兜风。”
“你的车子有待修理,不如我载你一程。”
“我从来没有坐过这样大的车。”
千岁想起都会讽刺一个人的环境每况愈下:房子愈住愈小车子愈坐愈大。
“上车吧,二小姐。”
“送我回公司,我爸逼我上班呢。”
他们离开修车行,金源两夫妇才从后门下来。
蟠桃喃喃说:“千岁并不虚荣,却时时高攀他们。”
金源笑笑,”同邓二小姐在一起,简直是低就,那女孩永远不会生撬:你看,两百万一架跑车就这样丢在这里。”
“这辆跑车若果拆散逐项零件出售,一共可卖三百万。”
两夫妻摇头叹息。
这时,邓可人坐在大车后门,不知多舒服,双臂抱在胸前,对司机说:”到郊外兜风,我不上班了。”
“那怎么行,公归公,私归私。”
“千岁,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你一次。”
“有那样的事?”
“你约十岁左右,老王带你到我家花园玩,你喜欢那只金毛寻回犬。”
“我记得那只狗,但是却不记得你。”
邓可人啼笑皆非,“谢谢你。”
“寻回犬呢,它很特别,并不看低人。”
“所有犬只都上天堂,你看到它时已十岁八岁,它们寿数不同人类。”
“多可惜,它叫什么名字?”
“我家两只狗,一只叫百子,另一只叫千孙。”
轮到千岁啼笑皆非,原来他可以与它们称兄道弟。
到达目的地,邓可人下车。
她丢下一句:”我姐姐嫁人后,我寂寞不堪。”
“姐姐好吗?”
“她想回家,又怕夫家不悦。”
她自己拉开车门,下车去了。
纵有烦恼,已经比贫女多若干选择:家里大门永远开著,豪华跑车总在等她,无论在外面多么失意,家里佣人还是必恭必敬叫她二小姐。
把车驶回家,才发现车窗上用豆沙色写著:”约我”两字,千岁凝视一会才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