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期间,翰凛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那低垂著头的小家伙,唇边依旧挂著淡淡笑意。
“外伤就这么著吧。”大功告成后,赵湳笑了笑,起身为他斟杯水,还拿出一颗药丸。“今晚你也许会睡得不太舒坦,这个让你安心宁神。”慈爱地看著他吞下药,赵湳轻摸他的头,“好好睡一觉,明儿个老夫再来看你。”语毕便站起身。
这时,一直相当安静的小家伙突然有了动作,他轻轻扯住了赵湳的衣袖,抬眼望著他,微张著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声音仿佛哽在喉头,半晌仍是未有只字片语,他像是有些无奈而颓然地松下手。
见状,赵湳倾身执起他的手柔柔拍著。“你不能说话是吗?” 他道,还是微笑,口吻仿佛这小娃儿只是不会结花绳似的。
他低下头,单薄得像张纸的肩膀似乎带点颤抖,但,半晌之后,他微微拧了一下眉,动动在赵湳掌心里的手,淡淡划著。
等他勾勒了几下,赵湳才发现小娃儿是在写字,而且,还是一个“谢”字。
他轻轻笑开。“甭客气了,这是老夫的职责。乖孩子,今晚你好生歇息著吧。” 说完,他转身,“老夫先行告退了。”
翰凛点了个头,客气地笑了笑。“您老慢走。”他侧首看了简申采一眼,“其余的交给你。”若赵湳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就让简申采看著办了。
“是的,王爷。”简申采有礼地轻揖,领著赵湳离开。
然而他那一声王爷却让坐在床榻上的他轻轻一震,直直地望向从刚才就以一种深不可测的眸光盯著自己的男人。
──他……才这么一昏,竟然教个这辈子从没见过面的尊贵王爷给救了醒?
两人的视线首度相对。
翰凛的唇际缓缓漫开一线笑纹。“你识得我?”
闻言,小家伙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很浅很浅地摇头,像是怕做错事。
翰凛走近,“我是第九皇子,翰凛。” 他简要地道,说完还笑了一笑,其间涵意教人费解。
仿佛这个身份就如同市集里卖菜老李的第九个孩子似的。
***
九王爷翰凛,传言虽然天赋异禀,不过却是游手好闲,打小就对朝野政事毫无兴致,倒是常常出现在京师之中,成为平民百姓闲嗑牙的最佳题材。
这第九皇子在市井之间有著诸多评价,有人说他是转世菩萨,善心大士;也有人说他人面兽心,活脱是个衣冠禽兽。
没错,这两种说法都对。
只要他开心,散钱财,开粮仓,修桥铺路,救济赈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看起来像是很热血,很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事情他都做过。
哪天他一个没睡好,情绪差,在朝廷之中大掀风浪,让大伙儿倒个三年楣,撤人官职,毁人宅屋,收人妻妾等等为人诟病的丑事,他也是沾过边。
甚至是故意到外头吃东西不付钱,兴头一起就来个打架滋事这种无赖至极小奸小恶的行径,听说他也在年少的时候玩得很起劲儿。
所以说,九王爷的传闻在京城里多到可以编一部史,包括了记载详尽年表的正史,绮丽暧昧的风流史,豪情万千的英雄史,令人唾骂鄙弃的为恶史,甚至是些穿凿附会的番外野史也是应有尽有。
随你爱听哪种,就一定能听个尽兴。
九王爷乃是皇帝早时宠溺至极的爱姬瑶妃所生,奈何红颜薄命,在产下唯一子嗣后一年便香消玉殒,皇帝因爱屋及乌,便也十分呵疼这没了娘的小王爷。
加上他生来聪颖,灵动过人,使得皇帝对他更是放纵疼爱。
这九王爷的脾气也称得上京城一绝,自小就没人能摸清底细。
他一笑,不代表他心情好,说不准下半刻就立刻有人脑袋搬家,顺带诛连九族。
他拧眉,也不见得是情绪坏,搞不好等会儿就差人办事,这一吩咐,就是造福市井百姓。
除了从没见过他真正畅怀大笑或是失控地勃然震怒外,他俊朗脸庞上的表情所传达的意义,从来没有人能捏清。
他时而温文有礼,时而邪佞狂蛰;有时柔情和煦,有时却阴沉淡漠。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这伺候九王爷,也如同看天脸色。
他要晴朗无云,大家相安无事,甚至是天降富贵,推都推不掉;可他要没事来个刮风下雨,那是每个人都要遭殃,要是不小心被雷劈个正著,那小命恐怕是保也保不了。
很多人受过他的惠,但也有不少人则吃过他的亏。
但话说回来,不管外头对他评价如何众说纷纭,倒是有一项非常一致。
这翰凛王爷听说可是尽得其母遗传,少时俊美无畴,年长了却愈见英姿飒飒,据说可是掳获众多女子芳心暗许,传闻还有宫中嫔妃为他争风吃醋。
先不论此,光是城里第一歌坊非艳楼中的红牌名伎柳绫独独肯许他走访香闺,春夜几度,其魅力便可见一斑。
然,现在那个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九王爷,正噙著一抹浅浅笑意站在榻边,大剌剌地打量了他几眼,然后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他满意地看著他微微瞠大了眼。
然后不作声地仔细瞧了瞧,突然,伸手拨开了他有些参差不齐的浏海,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那白净额头上的长疤。
疤痕不很淡,而且形状也不规则,不似刀剑留下的伤口,方才天色暗,也没多加注意,现下一看,还真是觉得有些可惜了他的脸蛋。
纵使再清绝灵秀,一个破相的哑子,是不能为名满天下的非艳楼带来多少利益。在那等同深宫的纷乱浮靡之处,小家伙的确没有太多与人斗争的本钱。
他可以明白为何他只会是个任人使唤的下人了。
小家伙像是怔了一会儿,回神后反应挺大,几乎像是要伸手打掉他的手似地躲开。
翰凛只是轻轻一哼,沈敛的嗓音悠悠自他喉头荡出。
“……你的名字?”
第二章
小家伙听了,半晌都呆呆地望著他看,然后垂下头,像是在挣扎些什么,才伸出细瘦的手,用食指在被褥上缓缓地画著。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根本没什么力气,修长的指节竟畏颤著。
翰凛眯了眯眼,随即抓著他骨瘦如柴的手腕,让他骇了一跳,整个身子几乎都弹了一下。
望入那恐惧的目光,他不自觉地一笑。但却绝对不是温柔的那种。“你写那儿我看不明。”他坐到他身侧,把他的手拉了过来。“写这儿。”
高大的身影靠近顿时让他有朝里头逃的冲动,但他的手让这男人逮得牢牢的,根本就动弹不得。
他偷偷往上瞄了一眼,和男人黑亮的眸子对个正著后,又赶紧收了回来。
看著自己的右手被迫固定在男人手上,他只好在翰凛摊开的掌心,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著。
软凉的指腹在他的掌心中缓慢滑动,每每拂过凹陷的痕纹时,居然,有种像是调情般的暧昧情思,无意之中,更是撩人心神,荡漾起波。
在小家伙专心地写字时,翰凛的唇边,勾起一丝邪气。
“晚……灯……”好奇特的名儿。他看向抬起头的他,“你念过书?”
瞧他方才勾勒的笔触力道,不难想像若是捻笔写来会是怎般清凛字迹,熟稔的笔顺也能看出他应该不只单单识得几个大字。
仰著小脸的他,望著他俊美的脸庞,犹疑地轻轻点头。
翰凛又是一笑,这一次,晚灯不懂为何他笑得如此温煦,和方才的第一印象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