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哥,”豪哥正要去拉把手,家臣在前面问,“可不可以借一下西凡给我,我有话跟他讲。”
豪哥回头看着西凡。“你要去吗,西凡?”
“半个小时就可以。”家臣说。
西凡侧过脸说:“我去,豪哥,你不用担心。”
豪哥点点头,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放在西凡手心,西凡笑了。“没事的豪哥。”
豪哥拍拍他的肩膀出去了,站在路边看着。车子滑出去,家臣看着后视镜里豪哥变小的身影,心想平常人也自有平常人的豪气。
西凡安静地坐在后座上,任凭家臣带着走,车没有开太久,拐进了不知哪里停下,火息了,发动机的轰鸣声骤然消失。
夜半无人,这是个巨大的空旷的停车场,昏暗稀疏的路灯照着青白的路面。
家臣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烟,低头点着,黑暗里,暗红色的光一闪一闪,两个人一前一后沉浸在寂静里。
……
“西凡。”
西凡轻轻把脸偏向声源。
“你……恨我吗?”
西凡一时无话,愣了片刻,才道:“那……不是恨……是根刺吧。”
“西凡。”
家臣扭过身子,西凡正在看着自己,光影中,长长的疤痕若隐若现。
第一次,家臣感到恨自己,他掐灭手里的烟,抬起手指捏住了眉心,艰难地说:“你愿意……跟我……搬回去吗?”
西凡一愣,随即答道:“我愿意。”
听到三个字的一刹那,家臣眼眶一阵湿润,这象是李西凡从来不曾改变的誓言,饶是家臣冷酷无情也无法不为之心痛。家臣把脸靠在椅背上,意识到西凡看不见自己,便放任了那滴眼泪,感觉它缓缓滑过自己面颊,落下去,第二次了,在同一天晚上。
“我以为……你会拒绝。”家臣说。
“又不是小孩子,何必骗自己。”西凡说。
在斜照的路灯下,西凡的脸色显得青白而且轮廓分明
隐隐约约想起来很久以前那个在雨里和自己斗气的西凡,乖巧却不掩率性,和现在的冷静沧桑相差千里却又如此协调,家臣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里的西凡,任由被迫尘封的记忆在一个晚上被通通掀起。
***
第二天晚上,家臣去接西凡,豪哥的公寓在四楼,虽然旧,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家臣按了门铃,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不知道西凡和豪哥谈妥了没有。
开门的是豪哥,依然穿了中式的对襟大褂儿,不冷不热地招呼家臣进去。
这是个挺大的房子,摆放着些平常家具,角落里供着神龛,收拾得很利落。
“西凡,盛先生来了!”豪哥冲里屋喊。
“马上好了。”西凡的声音。
门吱呀开了,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三十来岁白白净净,手里拎着一把吉他和一个书包,西凡跟在她后面,拖着一个不大的箱子。
“家臣。”西凡抬起头,脸冲着门口。
“我在这儿,”家臣连忙过去接过西凡手里的东西。
“家臣,这是秀姐,豪哥的太太。”
“盛先生。”秀姐客气地跟家臣打招呼,“以后就麻烦您照顾西凡了。”
家臣突然觉得自己好笑,白担了几天的心,连忙笑着道:“您好,我来就行了。”
“这么急着走吗,不再坐会儿了?”秀姐把东西递给盛家臣,站住道。
“改天吧,今天先搬家。”家臣难得地多话,“就这些了吗?”
“你以为我谁啊。”西凡说,转头又道,“秀姐,我们走了,小豪放学回来,哄他别哭,要找我就去单行线。”
“知道。”
豪哥走过来,握住西凡的胳膊带他下楼,西凡忙道:“我自己可以,豪哥,你不要这样子。”
豪哥不理他,两个人咕哝着往下走,家臣心情乍好,提包跟在后面。
“盛先生!”秀姐突然叫了一声刚要下楼的盛家臣。
家臣讶然回头。
“盛先生,您要……多费点心。”
家臣困惑不解,秀姐停了停,见西凡走得远了,才勉强笑道:“……阿豪捡到西凡的时候,他只有八十来斤。”
……
“阴天的时候他会生病,他的骨头不好。”
“我记着了,”家臣问,“还有吗,秀姐?”
看到家臣认真,秀姐哽住。
“还有……就是,西凡聪明,但是……死心眼儿,您要多迁就点儿。”
家臣沉默片刻,弯了弯腰,道:“一定。”
***
家臣在韦博大厦有两层公寓,楼下是工人和保镖,楼上则是合并的大单元。
进了门家臣满意地看着房间,昨天叮嘱麦林重新装修,二十四小时不到,屋里已经是面目全非、不伦不类了,原来的直角重色现代风格的桌椅统统换成了笨重的圆角木器,酷酷的大理石地面铺上了加厚地毯,连杯盘都换成了日本的漆器。
看着古里古怪的房间,家臣想该给麦林发奖金了。
拉着西凡的手,家臣慢慢地一边走一边讲,西凡小心迈着步子,仔细地听。
“这里是客厅,这里是书房……往前三步是健身房的台阶,记着,以后你要经常来这里锻炼……”
“怎么这么婆婆妈妈。”西凡笑着说。
历经变故,西凡居然还能保持如此心性,家臣用手引领着他,肆无忌弹地看着西凡瘦削的脸。
“……这里是主卧室,主卧室的洗手间,浴室,衣帽间……”
“我讨厌这么大的房子。”西凡自己摸索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幸好没要你回大宅。”
“我也不想回去。”西凡说。
西凡摸到了床边,按一按坐了上去,使劲儿颠一颠,冲着家臣方向笑道:“我们的床?”
把西凡的东西打开,无非是一些半旧的衣服,都折得整整齐齐,家臣把东西挂好,转身不见西凡,连忙出来,看见他正在大厅里的窗边站着。
没有去打搅他,家臣转身进了厨房,拉开冰箱挠挠头,还好,麦林放了许多速食品进去。淘出一包馄饨,家臣手忙脚乱开始作宵夜,水扑出来,家臣加水再加水。
小心把东西端到小厅桌上,家臣去叫西凡,他还在那里站着。
踩着有点过分柔软的地毯,家臣走过去,慢慢伸手去环西凡的腰,正在出神的西凡立刻哆嗦了一下,家臣忙道:“是我。”
心里才明白为什么豪哥总穿着嗒嗒作响的钉掌皮鞋,家臣收紧双臂,看着西凡颈间的一块白色伤疤,轻声安慰:“不要怕,西凡,家里以后只有我。”
西凡点点头,身子却依然僵直。
家臣放开他,笑道:“吃点宵夜吧,我不会做,但应该是熟了。”
西凡也笑了,跟着他去厨房厅里吃,果然是熟了。
“左边是浴缸,右边是玻璃屋,用哪个?”
“右边。”
“大的是浴液,小的是洗发水,喏,毛巾。要我出去吗。”
西凡低笑着推家臣。“有事我会叫你。”
西凡洗到一半的时候,家臣想起来,干毛巾还在柜子里。拉开浴室的门,家臣就看到了玻璃屋里的西凡。
西凡侧身站着,微微仰起脸,紧紧闭着眼睛,不时用手抚弄半长的头发,白色的泡沫从头上被水缓缓冲下来,沿着精瘦单薄的身体往下滑落。
曾经是蜜色的皮肤已经变成了不健康的苍白,即便是隔着被水珠溅得斑驳的玻璃,依然能清楚看到那遍布全身的深深浅浅的疤痕,暗红的,月白色的,丑陋的,浅淡的,长长短短地烙在往日丝绒般润滑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地提醒盛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