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永笑递给她用钢杯盛装的特制米肉面,自己则抱着整个锅子吃了起来。两人听着车里优美的音乐,沉醉在这山野的冬夜。
“天上有很多星星……”柯雪心捧着杯子忽然仰起头来,看着满天的星光。
“嗯……”柏永笑满口是面地应着,嗯下后才捶捶胸道:“在没光害的山上,星星看得比较清楚,我们这种台北人比较难得看到。”
柯雪心双目垂下。“我不是台北人,我是在云林出生长大的。”
“哦……我忘了,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中南部来的。”柏永笑点点头道。
“只是看起来不像而已……”柯雪心脸上苦涩地一笑,小时候在云林成长的回忆,霎时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她明白她已在北部生活了十年,但自己毕竟跟台北人是不尽相同的,便对柏永笑伸出手来:“你摸摸看。”
“为什么要摸?”柏永笑迟疑下,看她坚持的眼神,才听话地摸了摸那圆白的掌心。
“感觉怎么样?”
“感觉……”柏永笑忽然觉得怪怪的,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柯雪心微笑了一下,“是不是觉得比一般的女孩子粗?”
柏永笑听她自己承认,也只有点了点头。
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柯雪心出神地道:“事实上不只是皮肤粗,我的手掌也厚,指头也短,因为我小时候是做工长大的。”
吃惊地望着她,柏永笑无法想像这般绝伦美貌的女子,做粗活是怎般的情景?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没留下什么积蓄,甚至连房子也没有,只剩下妈妈跟我。可是我妈妈不是读书人,又没什么特别的技能。为了能够生活,我妈妈只有做一些粗工,搬砖挑石,什么都做。等我大了点,又有缴学费的问题,所以从小我也跟在她身旁工作,自然手会比平常人粗一些……”淡淡的语气,不掺杂一丝的伤感,但柯雪心遥望天际的眼神,还是不免有种童年失欢的黯然,“我讨厌做工,也不喜欢妈妈去做,听大家都说把书读好,前途就可以有发展,所以我就发誓要读好书,而妈妈也很支持我,让我上台北考高中。到了台北,打工,领奖学金,我才脱离了做粗活的工作,可是我妈妈虽然负担少了点,但她还是必须替人家耕一块田,日子才过得去。我一直在心里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在台北买间房子,把妈妈接来住,让她后半辈子都不用再那么辛苦。”
柏永笑生长在富裕之中,就算是种田也是毫无后顾之忧,如今听到生活对于他人,竟是如此的沉重,才略微感觉到社会的另一层面,但心中不明白的是,柯雪心今天怎会对他吐露这许多?
看了柏永笑似懂非懂的神情,柯雪心的语气不禁哽咽:“像你们这种有钱人,能够知道一个人明明发高烧,却还要在大太阳底下工作,只为了她的小孩晚饭有得吃,是什么样的情形吗?”说到此处,脸庞又滑下两道泪珠。
“对不起,我不知道……”柏永笑赶紧道歉,脸上的表情却很无辜。
柯雪心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头拭着脸上的泪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柏永笑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只是很奇怪,你平常话不多。”
淡笑了笑,柯雪心揉了揉眼睛。“也许是很少有机会出来玩吧。我平常也没跟别人说过这些事,而且我想……你会听的。”
说完忽然一惊,辛苦童年,连严意恒也只约略一提,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因为一来不想把自己说得如此悲惨,二来,说了别人会听吗?那今天为何毫不掩盖地竟对柏永笑说了一切?难道是因为他今天的表现让人觉得……他会比谁都重视她的感受?但,这不就是说,从不曾向严意恒提过这些,是因为觉得--他不在乎吗?
猛然摇了摇头,雪心不愿意承认严意恒是个自私冷血的人,但从近来的迹象看来,她的想法总是被他排在第二位,第一位永远是他自己的决定,是他自己的事情。没有想到隐藏的心事,无法向爱人说出,却能在敌人面前倾诉,她望着低头吃面的柏永笑忽然觉得应该为以往对他的轻蔑抱歉……
“好胀!喇……”柏永笑杀风景地打了个饱嗝,站起身来,走出天棚,向远方市镇的烛光凝望。
看着柏永笑的背影,随着光明暗不定,那挺直的身形,不若往日般驼缩,似乎在这片星野这下,抛开世俗鄙夷的眼光,他可以无惧地面对无垠的天际。
“你随时准备露营吗?怎么车上什么都有?”柯雪心总觉得有些错乱,两人一个小时前还是在华丽的宴会,现在已变成在山野搭棚眺望星空。
“对呀。”柏永笑踢了踢脚旁的小石头,“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想出来走走。”
“那你常常心情不好喽?”柯雪心笑问着,却换来他一阵沉默。
“也不是常常……”隔了许久,柏永笑终于开口。“如果想做的事,不是别人所期望的,到后来连亲人也瞧不起你的时候,就会想要一个人生活。”
他的口气淡淡的,柯雪心却感受到那字句里的沉重。对外人的轻视可以置之不理,但是亲人的鄙夷……实在很难体会是什么心情。想他生长的环境,身处富有但功利的大家族里,有两个优秀胜于他的哥哥,在这个竞争比较的社会,他的失落似乎是可以轻易见得的。
“那你自己想要做些什么?”柯雪心柔声问道。
“我呀……”柏永笑实在不敢再说了,不但没有人会听得进耳,甚至会换来一阵嘲笑。“上次我说过了。”
“真的只要当个有钱的农夫?”
“嗯……其实没有钱也没有关系,反正就是一个人,种些菜.养群鸡,过得愈简单越好。”柏永笑天真地道,心中又回忆起嘉义田园单纯的快乐。
“难道你真的不想在商场占有一席之地?不想证明看看,你在社会也可以当个胜利者吗?”柯雪心实在无法理解他空洞的梦想。
柏永笑背对着她摇摇头。“得到那些以前,你不快乐;得到那些以后,别人不快乐。”
柯雪心苦笑了下。“要追求自己的快乐都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顾虑别人快不快乐呢?”
“因为……如果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可是快乐只有一份的话,那就让给他好了。我是这样想的啦。“柏永笑搔搔头,这样的想法,有时连自己也觉得荒唐。
柯雪心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没想到在那平实可笑的外表下,他善良的心却比谁都要广阔!忽然间,他的脸庞让人怦然心动,山风吹开覆在他额上的发丝,竟使人双眼缱绻不舍……
柏永笑伸了个懒腰,回头就看见她直迫的眼光,便反射性地回避开来,动手收拾地上的锅筷。
“为什么你每次都说,要一个人生活?”柯雪心又好奇地问。
柏永笑想想,支吾其词着:“一个人呀,就是想一个人嘛。”
“难道不想找个老婆嘛?”柯雪心直瞅着他闪烁的眼睛。
“那个……没考虑……”柏永笑说得浑身不自在。
轻轻一笑,柯雪心忍不住说:“原来你还真很怕女人。”
“谁说我怕女人?”柏永笑霎时气忿难当,坚决否认着,重重地跨了两步,压迫性地向柯雪心走近,虽然这是个事实,但被一个同年纪的女性如此嘲笑,他还真丢不起这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