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乱的一天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刻接近了尾声,又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踏着一地的银白,李显向着楚逸岚的囚禁处行去。第一次与他相遇,第二次与他重逢,都是在这样的一个月朗星疏之夜,命运逆转的今晚,居然又恰逢这样的月夜。不由得停下脚步,微笑着抬手仰望晴朗的月空,宛如交错般的纠缠,似有冥冥的巧合,这样的缘分,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孽缘”呢?
孽缘?猛然间,李显从这不恰当的比喻中惊醒,收回了不合时宜的感伤。四月丹,这纠缠在他骨血间的剧毒还未除去!
接近囚禁楚逸岚的上泗院的时候,一阵悠扬的琴声远远的飘了过来。树影婆娑,夜色斑驳。空灵清幽的琴声飘扬在宁静的院落里,引来夜鸟啁啾合鸣。好一曲《碧云霄》,李显不由叹道,难中之人还能有弹奏此曲的雅致,此人的胸襟之广,心机之深,实非寻常江湖草莽,阴险小人所能有,端地出乎预料,小看不得。
推开屋门的瞬间,楚逸岚右手一划,一曲《碧云霄》堪堪结束。抬眼望见李显进来,一丝浅笑划过唇角,精亮的光华闪过双瞳深处。继而熟悉的狡诈乍现笑中,带着三分轻佻的调笑,他问道:“阿离,你来看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你知道朕来做什么,拿四月丹的解药来,朕饶你性命。”骤然换了自称,反而有些不习惯。
“解药?我----不给!”
“不给?” 李显寻了张椅子坐下,悠然的道,“你以为你不交出解药,朕就无法可想了吗?告诉你,朕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派了人去孟陵唐门。没用的,你夺位的消息早就有我的人抢先传了过去,他们现在早已四散躲避,你的兵去了也只能空跑一趟而已。”他右手一指轻轻划过琴弦,拨弄出几个清脆的音符,似是某种无言的嘲弄,“这样不是挺好,我们虽不能同年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日死,这不就如同殉情一般吗?好令人感动啊。千年以后,楚逸岚和他心爱的阿离的故事,又是一段不亚于梁祝奇缘的千古绝唱。”
他没一分正经的嘻嘻笑着,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李显。
而被注视的人只能暗自恨的咬牙,好厚的一张面皮!
打点起全部的耐心,李显尽量平静了语气道:“你虽然废了朕的武功,可也多亏你推翻了烽帝,朕才能从中取巧夺回了帝位,只要你解了朕身上的毒,前尘往事我们一笔勾销,你我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如今胜负已定,又何必一定要拚个同归于尽?”
他了然的一笑,道:“阿离,我虽然不是皇室中人,可我了解你们这些宫廷中长大的皇家人处事的方法。只要我解了你身上的毒,你决不会容我活命。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给你解毒?”
没错,斩尽杀绝是生活在阴谋与陷阱密布的宫廷的第一准则,所以李显决不会饶他活命。关于这一点,他倒觉得把失去武功的敌人当宠物养着玩,明明阴谋篡位却又留着前皇族不杀的楚逸岚与傻瓜无异。
被他说中了心思,李显也不觉尴尬,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朕只好另想他法了。”
“好啊,不过你要抓紧时间哪。离下次毒发也只剩下几天了吧。”
李显细细辨认着他的语气,除了那惯有的调笑和几分的漫不经心外,什么也找不出来。是什么造就了他的自信?是看破了生死的无畏?绝不可能。每一个像他这样曾经享受过荣华富贵的贵家公子都不可能轻易对凡俗放手。十一年前的自己亦是如此。
临别之时,那个人曾对李显说,去走走江湖吧。而他,却走回了阴谋的巢穴。
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李显站起身想要离去时,却突然为楚逸岚的问话停下了脚步。
“烽帝……你要杀了他吗?”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李显回身一笑,杀气毕露,“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儿子,那个安王李忻恬,你不是收他为徒,还救过他一命吗?”
李显挑挑右眉,奇道:“你这不会是在为烽帝求情吧?”
楚逸岚难得的露出了丝苦笑,盈盈双瞳中透着苦涩的味道。几缕月光自半掩的窗叶间照落,微风吹入处,映着屋内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那双往日极尽讥诮嘲弄能事的饱满的唇此刻却散着淡淡的惆怅。看尽了他嬉笑怒骂的种种表情,此刻却犹如万年冰山骤然浮出水面,让李显看到了隐藏之后的另一种感情。
“也是,你们这些天家骨血原本就没有什么兄弟亲情。你要杀他就杀吧,我又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开口?”
本已想要离去安息的李显又坐回了刚刚的座位,兴趣盎然的打量着眼前的阶下囚。
“其实,朕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想必你也又想要向朕提出的问题吧?让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如何?”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对视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这是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否则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尽管楚逸岚并没有很不给他面子的把实情挑破,还是挑起了意义分明的讥讽的一笑,问道:“你想问什么?”
忽略掉那笑容的含义,李显掰着指头说道:“首先,你推翻了烽帝的皇位,但是却没有杀他,他的子女中除了荣华公主自杀,安王逃走外,其余众人你也只是囚禁了事。这是第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第二件,安王逃往江南的李忠,你得到消息对方要杀他,可是你非但没有借刀杀人,反而暗中派人保护他,更命令程令遐把朕引到了江南,一路护送他回来。这原本只是朕的猜测,不过现在已经从程令遐那里得到了证实。第三,刚刚朕试探着说要杀掉二皇兄,你立刻露出不忍之情。朕很好奇,你和二皇兄究竟是何关系?为什么你既要篡夺他的皇位,又要保全他的性命和子女?”
“很好,你接着问。”
“还有,那日朕于朝上揭穿了假显帝的面目,你大可不必坐以待毙,倘若你誓死一搏,纵然不能取胜,也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何况李氏一族的实力已大大减弱,京城附近又是你的势力范围,未必便一定落败。朕此举不过行险,你这么配合倒让朕惴惴难安。”
楚逸岚沉吟了一下,收敛起笑容,说道:“你真的想知道?”李显轻轻点点头。
“你确定想知道?”李显不耐烦的点点头。
“那好,我----” 楚逸岚拉长了声音,“----不告诉你。”
跌倒!就知道和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为什么自己偏偏要和他浪费着许多唇舌?李显气愤的站了起来,拉开门离去的瞬间,楚逸岚却第一次叫出了他的真实姓名。
“等一下,李显!”
被他用那甜甜腻腻的声音叫惯了“阿离”,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的叫着自己的本名,李显反而觉得好不自在,充满了疏远感。
“你的大哥,忠亲王李烈派属下杀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这个朕知道。”李显回过头,声音中带了几分恼怒,至于突然冲动起来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甚至连自己的语气像小孩子一样激动起来也没有发现,“李忻恬现在流落在外,消息全无,没有人证物证,朕平白无故的如何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