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师傅……叔父……
激动之余口齿不清的发音竟让李显联想到他们之间切不断的血缘关系。眼前涨红了脸蛋的少年渐渐的和十一年前的自己重叠了。二皇兄,你可曾想到过,当年你一手造成的李显的命运,今日你的儿子又再次被迫品尝?胜者王,败者寇,权力的争斗中没有对与错之分,像我这样的失败者原本没有可怜他人的权力,可是却还是无法做到不顾影自怜……
李显叹了口气,放缓了颜色,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再有两个月我就满十六了。”
“嗯。”
李显点头道,“我要和你说清楚,我十一岁起始练武,至今已有十一年,才有今日的成就。你今年已快满十六,武功根基又不好,这个年纪才从头练起,不知要花费多少年月才能有所成就。何况,就算你武功大成,单凭武功也不足以杀楚逸岚报仇。如今他位高权重,要搬倒他救……你父亲,决非单单练好武功就可以的。这些你都明白吗?”
李忻恬重重的点着头:“我知道,我要学武,就算只能变强一点点,至少我想要保护自己!我……从京城逃出来后,是十几个自小跟随我的侍卫一路保护我到这里,结果,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我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为我牺牲生命的人,我也不想再看到有亲近的人为我牺牲生命,所以我一定要变强!师傅,请您收我为徒吧!”
李显定定的望着他的双眼,一个月前初见时,这双眼睛还属于一个无忧无虑的王族少年,如今清澈的眼底已层层积淀了沉重而坚定的色彩。当年肆意玩乐的安王,从此不复存在于世间。他终于缓缓点下了头,说道:“既如此,你磕头吧。”
欣喜若狂的眼神闪过少年的双目,李忻恬慌忙俯身接连磕起头来。待他磕完三个头,李显扶住他,道:“我的武功是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传给我的,我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不知道自己的师门传承。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从今以后我当如当年那个人传我武功一般,尽心教你。我没什么可叮嘱你的,你如今身份再不比旧日,但愿你好自为之就是了。”
李忻恬答应了,爬起来坐到李显的身边,调皮的问道:“师傅,你的剑法很恢弘,不过名字就不怎么气派了。这个是你的真名吗?”
李显笑了:“名字不过是代表一个人的符号,叫什么又何所谓?楚逸岚这名字倒是潇洒出世,叫这个名字的人还不是醉心于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一个人但求问心无愧,活出真自我就是了,姓甚名谁代表不了任何涵义的。”
李忻恬皱起眉头思索着,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看李显的脸色,又再次点点头。
“你心里不以为然是吧?”李显问道,“不同意就说出来,我虽是你师傅,并不想事事要你听从。除了练武,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今天追你的人是何来历?你又为何来江南?”
谈到政事,李忻恬的脸色复又沉重起来,向李显婉婉道来宫变后的经历。洪王朝的地方最高官吏称之为总督,一手把持各省军政大权。显帝复位后,中央官员多已归顺,王族成员中却还有人质疑显帝的真实身份,表面礼敬尊帝,内里还在观望。地方总督多出自贵族门下,以其为朝中靠山,因而也有不少地方仍持中立观望之势。出自忠亲王李烈门下的江浙总督李顺原本就是其中之一。
“忠亲王你知道吗?”说到这里,李忻恬突然抬起头来问道。李显点点头,没有答话。就算十一年未见,他的记忆还没衰退到连自己的大哥都不记得了。
李忻恬继续叙述着,江浙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中央税银四分之一出自于此。他带着属下逃来此处原本是想拉拢李顺,开始时对方客气接待,忠言凿凿,不想突然翻脸,因而他才在属下的保护下再次出逃。刚刚相遇时追杀他的人就是李顺的属下。
“师傅,你说李顺为什么突然翻脸?”
“他不过是忠亲王的一条狗,和你翻脸的不是他,是忠亲王。可能是忠亲王已经承认显帝,归顺了楚逸岚,更可能的,是他自己想做皇帝。”
嘶嘶作响的火焰在夜色中尽情舞动着,李显拾起身边的树枝,不时扔进火中。火焰把李忻恬的脸映的红彤彤的,像个熟透的红苹果。他呆呆的望着远方,问道:“师傅,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现在?睡觉。” 李显背靠着粗大坚实的树干,合上了眼睛。
第四章
夜晚的郊外并不如世人所说的那样寂静无声,夜鸟惊飞声,风拂枝叶声,种种声音掺杂在一起,形成一首独特的夜曲。
李显并没有沉沉睡去,静静听着身边两个人沉睡的呼吸声,他知道现在需要为自己好好打算一番了。初回京城,他本想做个普通人平静度日,奈何时不我予,命运中与帝王之家相关联的那条看不见的线又把他拉回了熟悉的权力争夺中。与程令遐闲适共游的日子固然美好,可他知道,在他手牵着李忻恬出现的那一刻,自己就已为这样与世无争的岁月画上句点。逃走的杀手必定已将消息传回了李顺处,忠亲王很快就会知道,楚逸岚或许也会知道。他单枪匹马,仅靠一人之力带着两个武功低微的公子哥乱闯,危险可想而知。当务之急,是要送程令遐回唐门。然后,他会继续卖力的去追求他的阿香,偶尔在闲极无聊的时候想起曾经有一个有着奇怪名字的朋友。
脚下的旅程原本就有尽头,这样结局从来都是必然,只是提前了数日到来而已。比起人生漫漫百年,无非沧海一粟而已。虽有遗憾,终会遗忘。只有对于过往的美好记忆犹如齿间遗香,荡然心中。如此,他已无求。
“救……救我……”梦语的呢喃传来,李显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姣好的双眉蹙起在李忻恬的额上,几声轻声的呼喊后,一切归于平静,他重又回到了梦乡。
一时无聊的冲动收下他为徒,可是又该如何处置他呢?李显知道,李忻恬真正想要的,是救回他的父皇,夺回属于他的生活。从他坚毅的眼神深处他已知晓,唯有这个愿望是这个徒弟决不会放弃的。他的心境,李显并非不懂,可是以他一个小小孩童的力量,又能做些什么呢?而自己,决不想帮他。
他要回去了,回去属于他的世界。山野之间,蓝天之下,碧水之滨,放开爱恨情仇的纠缠,在那个不需要名字的地方。十年的广阔天地,他想把这些教会李忻恬,可是他不确定他想去体会。
“从今以后我当如当年那个人传我武功一般,尽心教你……”话已出口,他绝不失言。如果李忻恬不肯随他归隐,那么他会在那里耐心等待,直到他想来的时候。如果不肯给自己机会的是他,那他只好守着诺言,一个人潇洒度日。
想到生长的山林,李显的心穿越了重重距离,飞回了那个平静无波的地方,似乎明天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可以亲手抚摸着熟悉的丛林树木,倾听着林间小鸟的歌唱。
一晚熟睡,直到第二天太阳高升李显才醒来。脚边的篝火早已燃尽熄灭,程令遐和李忻恬还在沉睡。叫醒他二人之后,李显提出要送程令遐回家,他打着哈欠,漫不经心的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