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好从头开始。
或者我一辈子要在这里渡过,但是我们的一辈子总得在某处渡过,是不是?我是看得很开的。
这年头,你还能做什么?
所以我闲时上班之外,还是约会着张汉彪。
张问我:“你想我们最后能不能结婚?”
“不能。”我说。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答应做羊排给我吃的,为什么电话都没有一个?为什么我打来也没人听?你人在哪里?”
“我人在哪里是我自家的事。”
“这当然,我明白,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关心你。”
“谢谢你。”我说,“好,够了,到此为止,我需要的关心止于此。”
“我们能够结婚吗?”他问我。
我说:“跟你说不可以。”
“为什么?我身体这么健康,又是个适龄男人,有何不可?”他说,“我相信我的收入可以维持一个小家庭。”
“我不爱你。”我说。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他说。
“是的,”我笑,“我的确相信是可以的,在亚尔卑斯的山麓,在巴黎市中心,但不是上班的公路车……”
“你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张骂道。
我说:“这句话仿佛是有人说过的,也是一个男人,是谁呢?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因为我没有钱吧?”
“不,是因为我没有爱上你,爱情本身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为了爱情,女人们可以紧衣缩食,但是为了结婚……你觉得有这种必要吗?”
“你也该结婚了。”张指出。
“我知道,我很想结婚,你不会以为我是个妇解分子吧?出来打工,老板一拉长面孔,我三夜不得好睡,沦落在人群中,呵狗阿猫都可以跑上来无理取闹,干吗?乘车乘不到,收钱收不到,找工作找不到,好有趣吗?”
“你不至于那样痛苦吧?”张看着我。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的痛苦,因为你不能够帮助我。”我说。
张汉彪很伤害,他沉默了。
我把实话告诉了他,我很抱歉,但这是真的,他不能够帮助我,我必需要把话说清楚,免得他误会我们有结婚的一天。不会,永远不会。
过了很久他问:“是不是只有在空闲的时候,我约你看戏吃饭,你才会去?”
“是,工作是第一位,我痛恨工作,但是工作维持了我的生计,我必需尊重工作,我不能专程为你牺牲时间,但是在我们两个都有空的时候,难道不能互相利用一下吗?说穿了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如果你觉得无聊,如果你觉得一男一女必须结婚,那么再见。”他隔了很久才说,“你的确不爱我。”
“爱情在成年人来说,不会是突发事件,而是需要养料的,你不觉得吗?”我由衷地问。
“我与你的想法不同,的确是,我不怪你,曾经沧海难为水,那间屋子……我是见过的,你有你的理想,我知道。”张说道,“我会另有打算。”
张生气了。
张离去的时候非常不快乐。
张会是一个女秘书的快婿。但我是一个制饼师傅,我们制饼师傅是艺术家,艺术家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张是否生气一点不影响我,因为我不爱他,我们是朋友,但不是爱人。不久将来,张肯定会计划回他老家去。
下午稍为疲倦了,我睡了。
被电话铃惊醒,糊里糊涂地接听。“丹薇?丹薇?”这声音好熟悉。
“哪一位?”我问。“是我。”
我老实不客气的问那个女人,“你是谁?”
“我——”她说,“我是百灵。”
我一怔,她找我做什么?我问,“有什么事?”声音很冷静很平和很礼貌。我也很会做戏,演技一流。
“我有事想与你谈谈。”她说,“我要见你。”
“在什么地方见呢?”我说,“有这种必要吗?”
“丹薇,我很苦恼。”她的声音的确不寻常。
“百灵,我不能够解决你的难题,多说无益。”我说。
“请让我见你一一面。”她几乎是在恳求,“丹薇,我知道你有生气的理由——”
“我没有生气,如果我生气,有什么理由一直听你讲电话?但是我也不想见你,百灵,祝你快乐。”我放下了电话。
我也苦恼,找谁说去?只好睡一大觉,把烦恼全部睡掉。亏百灵还有脸打电话来找我。她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号码的?
百灵打电话到酒店厨房,一定要见我。她有点歇斯底里,夹缠不清。老实说,我真有点怕见她。见了面又有什么好说的?她已经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两人在不同的时间曾经与同一个男人来往过。我没有后悔,在这么多男人当中,最值得记忆的绝对是他,他帮助过我。
“好吧,”我终于答应了百灵,“明天下午,在公园中。”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在喷水池边,我见到了百灵。她身穿白色羊毛外套与裙子。
我们没有招呼,大家默默坐在池边,水哗哗地喷出来,水花四溅,阳光永远给人一种日落西山的感觉,非常悲伤。
百灵开口,非常苦恼,她说:“我很痛苦。”
我觉得话题很乏味,我说:“每个人都有痛苦,做鸡还得躺下来才行,做人都是很累的。”
她低下头,“他离开我了。”
第十章
我略觉惊奇,“这么快?”
百灵低下头,“他爱的是你,因为我而失去了你,使他暴怒,我在做小人。”
我矢笑,“百灵,你太天真了,如果他爱我,他早就娶了我,他这个人,爱的只是他自己。”
“但是你使他念念不忘。”
我说:“念念不忘有什么用?很多人死了只狗更加念念不忘,然而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难道因此不用上班了?”我激怒的说,“这并不使我生活有所改变,”
“但至少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他重视你,他买了那屋子给你住,装饰得似皇宫。”百灵说。
“百灵,凭你的相貌才智,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换取这些东西,那还办得到。”我转头看着她,“你真的那么重视物质?”
“但是我爱上了他,”她说。
在太阳下,我直接的感觉是“女人真可怜”。
我说:“你爱人是因为你得不到他。”
“不不——”
“他不尊重女人。”我说,“他不尊重任何人。”
“他是突出的,他的气质是独一无二的,我会心甘情愿与他姘居,可惜我不能嫁一个没有地位的男人。”百灵说。
“什么叫没有地位?”我问,“塔门同胞?唐人街餐馆的侍役?码头苦力?中环小职员?你倒说来听听。”
“一切不如他的人。”百灵低低的说。
我苦笑,百灵说得对,一切不如他的男人都不可能成为我们的男伴,但是要找一个好过他的,又不是我们日常生活可以接触得到。
百灵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离开我之后,杰,你还记得那人吗?杰约我出去吃饭,我去了。我们叙了一阵子旧,不外是说说工作如何忙,生活如何令人失望,他颇喝多了一点酒,提议去跳舞,我与他到夜总会坐了一会儿,很是乏味,他不停地请我跳舞,数月不见,他胖很多,白蒙蒙的一张面孔,村里村气,那样子非常的钝非常的蠢,于是我建议走。”
“他坚持送我回家,我说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迭了。到门口我请他回家,他半真半假地想挤进来,一边晃着那张大白脸笨笑,他说‘唉哟!一定有个男人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