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会选你做情妇,越是能干的男人,越会不起眼,他们的情妇只需有女人的原始本钱,男人喜欢有安全感与优越感,你说是不是?”
“我们可以去休息了吧?”她问,“你看上去精神好像很好。”
“你一个人去看电影?”
“不,”她但白的说,“是张汉彪约我的,他对我很客气。”
“真的吗?他真的会约会你?太棒了,喂,你觉得他怎么样呢?”
“他如果没有什么毛病,早就结婚了,我如果没有什么毛病,我也早就结婚了,我们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我并不想结婚,不是每个人可以弥补我生活不足之处。”
她换了睡衣,在床上看武侠小说。
我想去买点家具,十多二十岁的时候坐在地下是蛮好的,够新潮的,几个垫子搞掂,但是年纪大了,蹲下地简直起不了身,还是坐沙发比较好。
沙发……请他来吃饭……
电视闪来闪去,强烈的光芒。
嫁给他,做他的情妇,到欧洲去旅行,不必工作,不用担心将来,一天天可以有时间呻吟寂寞。穿最好的衣服去喝下午茶。
这些并不见得有多吸引,但是可以出一出怨气——你们以为我一辈子完了吗?并不见得呢。
钱,大量的钱,随带而来的舒适,不必挤公路车,不必在灰尘处处的街上行走,不必自己去交水费电费,不必把存折拿出来研究。
我一大只有二十四小时,我愿意把家务交给佣人,我愿意放弃这份工作,把时间拿来逛古董店,去字画店,学刻图章,练书法,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做一间小黑房,拍照片,冲印。
甚至带张小凳于到弹棉花店去坐一个下午,夕阳下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默然看人家工作,这样的享受,我会喜欢的,我会很喜欢。
但是除非有很多钱,否则这种自由不轻易获得。人们对于这种奢侈的自由见解不一样,如果那个人没钱,他们说他不上进,如果他有钱,他们说他会享受。
住在香港不外是因为人挤人,大眼对小眼,成名容易,往往提鞋也不配的人可以有知名度,但是要去一个像样的公园,最近的地方是英国。
可以逃走,可以到外国去住,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可以从新再活一次,这些——可全靠张汉彪了。
其实我已经决定了。
只有他才能帮我,只有他。
我在安乐椅上睡着了。
天渐渐亮起来,我睁开眼睛,百灵睡得很稳,奇怪,我并不疲倦,我烧咖啡喝。
今天还是要去上班的,一定要去。
我到酒店的时候很早,破例去吃早餐。
吃的时候我说:“看,有谁够兴趣,可以写一间酒店的故事。”
“有人写过了,”大师傅说。
“别扫兴,可以重写。”我白他一眼。
“咖啡如何?”
“酸掉了。”
“乱讲!”他说,“乱讲。”
有人来请我,“周小姐,牛排间说,你好久没去,帐簿是否要交给会计室?”
“我又不能做帐,交会计室去。”
“是,银器咖啡壶掉了两个,要重新订货,周小姐最好去看看。”
“是是是。”我说,“我一会儿就来。”
“杯子破坏的也很多,索性买一批,数目也请周小姐去看一看,是三倍还是四倍。”
“先要申请,这是一笔大开销,不容忽视。”我说。
“请周小姐快代我们申请。”小职员说。
大师傅说:“我们的杯子也要换——”
“你少见风使帆!”我瞪他一眼。
我跟那个人上去检查杯子,在士多房我想:现在我应该去逛摩罗街,太阳淡淡的,穿一双球鞋。可以留长发,有大把时间来洗。
我还不是很老,如果再工作下去,很快就老了。很快。
打开瓷器店的样板,挑了两只样子,算了价钱,把样传阅各人,跟上次一样,谁都不表示意见。去老板那里申请,老板批准,叫我关注那些人,洗杯子当心。下订单,交给采购组,楼上楼下跑了五次,丝袜照例又勾破了,一日一双,十块八双。
喝一杯咖啡,没有吃中饭,下午时分有点倦,伏在桌上一会儿,老板嘀咕,说他的伙计晚上都在做贼,累得爬不起来,不去睬他。
下午,厨房跟顾客吵了起来,顾客说:“等了三十分钟,等来的食物货不对板。”要见经理。
不肯下去,老板哀求再三,于是允承。顾客是一个年轻洋人,刚到贵境,口带利物浦音,以正宗的牛津音问他:“有什么事?”代厨房出一口气,无中生有的客人很多。禁止领班说:“我就是经理。”
酒店大堂中的打手也可以说,“我就是经理了。”
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女秘书,老板喜欢把所有重要的事务揽在一身,杂差漏下来给我。
我也可以幼稚的说:“请经理出来!”当不必再做伙计打工的时候。
我会觉得很高兴。幼稚往往是快乐的。
放工放得早。
门口放一束花,百合花。
大束大束的鲜花有种罕有的魅力。
美丽的鲜花。
我怜惜地捧着花进屋子,把花插在瓶子里。
我开始抹灰尘。熨衣服,钟点女工把我们忘了,三天不来。
把咋日的烟灰缸消除,杯碟洗掉,女佣做的工夫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屋子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干净过。
或者不久就要搬离这里,很快很快,我会拥有一层房子,一层可以装修得十全十美的房子,有朋友来坐,喝咖啡,吃我亲手做的蛋糕。
朋友走了,他会来,他如果不来,他的鲜花也会来,永远充实,做情妇连心也不必担一下子。
我坐在地下吃多士。
电话铃响了,我转过头去,多么愉快的铃声,有情感的铃声,是他,他来约我看电影或是吃饭,像多年之前,他又再进入我的生命。
我拿起话筒,不是他,是张汉彪,我并没有失望,很是高兴,“张?你又来约百灵?她没下班。”
“是的,如果你有空,也一样。”
“不,我没有空。”我说,“百灵很快就回来了,你要不要迟些打来?”
“也好。”他无所谓的说。
愉快的人尽力要把愉快散播开去。
“怎么?香港住得惯吗?”
“很寂寞,大都市往往是最寂寞的。”
我说:“又来了,人家说寂寞,你也说。”
“是真的,我不是没有朋友,见了他们却老打呵欠,我想朋友们都是靠不住的,所以人人要找情人。他们——很幼稚,真的。”
“幼稚?”我说,“觉得别人幼稚的人才是最幼稚。”
“胡说,”他很固执,“如果他们是原子粒收音机,我是身历声。”我必须承认他很坦白。
我沉默了半刻,“你几时发觉你自己是身历声的?”
第六章
“拿到学位之后。”他的声音之中有种真实的悲尺。
“百灵呢,她是什么?”我问。
“她是电视机。”他说,“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我猛然笑了起来,“你家是开电器店的?”
“说实话没人要听。”张感触的说。
“怎么了?”我说,“可是你怎么会对我说起老实话来呢?”
“因为你我萍水相逢,是普通朋友,以后不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他说,“我可以放心的说话。”
“很聪明,如果那女子有可能成为你的情人,千万闭住嘴巴,别说那么多话。”
“对了!”张说,“你知道百灵,她是不会嫁给我的,如果她与我结了婚,一辈子得做职业女性兼家庭主妇。职业女性对职业的厌倦是可以想象的,谁也不能够同时做两份那么讨厌的工作,她很喜欢我,但是我养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