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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的藤篮被拿开,肩头被搂过去,她索性投入母亲怀里哭了起来。哭了半天,约露才渐渐收住声音,母亲去拧了条手巾过来,扳起她的下颔,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端详她片刻,然后说道:「妳小时候,不管碰到什么委屈,只管哇啦哇啦诉苦,从来也不哭,现在却只管哭,一 句话也没有。」

  「他……惟刚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公司每个人……都难过。」约露抽抽嗒嗒地说。

  「我知道,」母亲一 叹。「他来向我辞行过。」

  「什么?」约露猛一 扬头。



  「那天我和他聊了好一 会儿,这孩子──」母亲却突然改口,「告诉妈,妳爱着他,是吗?」

  母亲这么一 问,约露惭愧又心碎,眼泪再度迸了出来,失声喊道:「我不该爱他,因为──因为──」

  「因为以霏?」

  「妈!妳──妳知道?」她抬起泪眼,惊异地看着母亲。

  当年,为了不让父母更加悲恸,约露私自收起了以霏的日记和相片,惟刚的事,她也绝口未提。一 直以为母亲浑然不知,但此刻母亲却发出深沉的喟叹,幽然说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么──那妳不怪他?当年以霏就是和他在一 起,以霏是为了他死的!」约露哑着声激动地说。



  「以霏为了他死,但是真要怪,还是要怪以霏自己呀,」

  母亲以极端悲怜的口吻道:「以霏太执拗,傲性又重,事事钻牛角尖,自己走上无法开脱的路子。」「以霏是钻牛角尖,惟刚却是始作俑者,他害得以霏走投无路,难道他没有半点责任,半点罪过?」约露喊道。

  「妳看不出惟刚的悔意有多深吗?我们对他追究,是怎么也比不上他对自己的谴责─一 个人受良心苛责了八 年,那也够了。」

  是的,她见过的,那回 在电梯里,惟刚眸心那痛楚的锋芒,刀刃一 样地割人心,不也折损了她恨他的意志?然而,生死的情仇,是能这样轻易地拋下吗?

  「可是爸爸呢?」约露惘然地问:「如果不是以霏发生这种不幸,爸爸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而死呀!」

  母亲露出无限的哀情,却只是轻轻的摇头。

  「我和妳爸爸从小一 块儿长大,他那种极端激越的性子,我摸得一 清二 楚,老实说,他以这种方式走完人生,也实在不是意外。」

  「妈,难道,难道妳就这样把一 切放下?妳疼以霏,妳爱爸爸,我们一 家人本可以快快乐乐生活下去,但是这一 场悲剧毁了一 切,想想这八 年我们是怎么过的?」约露手一 挥,环顾四 周。「看看这地方,没有一 点阳光,没有一 点欢笑─我们本来可以拥有幸福人生的!」「约露,」月凌执起女儿冰凉的手。「妈妈痛苦过,也绝望过,泰半的日子,却是在彷徨失落的心情下度过的。悲剧落在我们头上,悲剧带走了我们的家人,妳知道吗?悲剧也会把我们剩下来的人生一 并夺走!」

  约露带着泪眼,似懂非懂的瞧着母亲。

  「以霏是我的宝贝,妳爸爸也一 直是我人生的全部,他们跟着悲剧走了,我们还在,我们却不能跟着悲剧断送自己的人生──人生好比一 条河,不能停,也不能干涸,不论是平坦或崎岖,川流不息才是生命的意义。」

  在约露眼中,母亲的神情是那般安详慈婉,她的眉心或笼着一 缕缕淡淡的悲伤,但昔日里的凄苦之色,却已全然不见。

  「妈!」约露不禁投向母亲,去贴烫慈怀的温馨。

  月凌拥住女儿,双眼隐闪着泪光。人生像廊下那铁铸风铃,沉寂许久之后,又在风中疏疏朗朗重新吟唱起来。哦,是的,夫婿与爱女是她一 生永难忘怀,但是即使已为人妻、为人母,还是要历练多年的挣扎和苦思,才又成长,活出自己。

  「为了以霏和爸爸的事,我一 直痛恨惟刚,」约露离开母亲的怀抱,悄声说出。「后来才发现──那只是武装,我──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控制不了对他的感情,可是却没办法把他伤害以霏的事放过一 边。我觉得对不起姊姊,也无法原谅他。我感到好矛盾好痛苦,我恨命运,为什么命运这样作弄我,给我安排这样的人生!」

  月凌替约露整了一 下凌乱的鬓发,扶着她俊巧的双肩说道:「妳知道妳跟妳姊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她执着,而妳懂变通,妳有弹性;她总一 直线的走,而妳却能找出许多通路。命运不是天生注定的,命运不作弄人,是人自己作弄自己,是人的性格,人的想法,人的做法,形成了自己的命运。妳姊姊、妳爸爸一 生被性格牵引着走,执拗不变,那才叫注定。」「妈,」约露揪着母亲的手,无助望着她。「那么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 切──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像在高空走钢索,无论进退,都是死路一 条,我好痛苦!妈,告诉我,到底我该怎么样」

  「约露,别人给的意见再多,那都是别人的论断,妳的抉择,必须妳自己裁定,妈只能告诉妳──认清自己,认清对方,当那个无怨无悔的决定出现的时候,妳也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那个无怨无悔的答案,又是在何处躲藏呢?约露心想。也许是要把脑子绞尽,把心肠剖开,把秋水望穿,把双鞋踏破,甚至去向施小姐苦苦哀求,于是喜出望外的拿到一 纸简陋的地图,于是在入秋的黄昏,凭图去穿过关渡枯黄的草泽,寻找那座偏僻的岸边小屋。约露小心绕过湿地里成丛的芦苇,一 双麂黄短鞋全被泥泞弄污了。或许她对惟刚的感情,依然是分辨不了的谜,可是她的心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清晰明净的了。

  ***如果约露依然分辨不了她对惟刚的感情,惟刚却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深爱她了。河口涨潮了,水鸭在远处的江波上浮沉,惟刚眼前的一 处沙洲,却有一 只翠鸟栖在茳茳咸草上,一 瞬不瞬地注视水面,准备捕鱼──那种专注,那种忘我,便像约露对他。从一 开始,约露就像睹了咒一 样的在惩罚他、作弄他、煎熬他,她的全面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眼中没有别人只有他,就连惟则也夺去不了她的心!从来,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在乎!这么专注!只有她,她整颗心像植入了他体内,她整个人是与他胶着在一 起的,她是他的。

  约露让他神经战栗,让他心魂震荡,他因为歉疚而怜惜她。因为她对姊姊的忠诚,对他的敢恨而激赏她,更因为她之属于他而爱她。他从小一 身伶仃,从未拥有过什么,而约露,约露是他唯一 曾经的拥有。

  而不管是拥有与否,这一 生他都忘不了她。

  草茎上的翠鸟,陡然扑向水面,宛如一 首飞行的诗,啄了食倏忽飞去。惟刚自小屋前方的木板道上站直了身子,把双手插入裤袋。他穿着卡其布长裤、白背心,外罩一 件榄橄绿大衬衫,在秋色中临风飘然──那形影却是孤独的。

  约露看了一 阵酸楚,轻悄悄走向前去。筑在水面上的木板道吱咚作响。伫立在那端的青年男子回 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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