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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舟手抓着良子的臂膀,半晌,慢慢地说了一句话,「这些年,你丰腴了不少……」

  良子心弦震颤。那晚,躺在三泽大宅的客房里,她整夜不能成眠,一夜之间,那些悱恻的、缠绵的过去,不知从什么地方的一个缺口整个渗漏出来,整个淹没了她。

  原来,原来她自以为装得满满的那颗心,有这么大一处空洞在!

  她的脑子像一池水给浮萍塞满,也给铁舟的影子塞满了。朝朝暮暮,她见他总是独来独往,不苟言笑;见他与丽子相处,表面上和谐,两人却明明隔着一段距离——



  他们不大接近,接近的时候不大说话,说话的时候眼神迥避着对方,良子不见他们一起吃晚饭,夜里,甚至不见铁舟回卧房!

  那么,这个形单影只的男人在哪里?几天后,良子深夜悄悄来到松林里的小屋——

  这屋子一向是铁舟最喜欢流连的地方,从前,他在这里醉心捏陶,现在,他在这裹封闭自己。

  孤灯下的男人,影子长伶伶的,旁边一只炉子,原本该温着酒,或烧着茶,发散着暖烟,可是那炉子一味冷冷寂寂的,跟它的主人一样。

  铁舟不快乐,在这座大宅院里,他寂寞而孤单,良子这样告诉自己。而且铁舟的不快乐,也许是她造成的,是她当年为了使他幸福,做了反而让他不幸福的事情。她突然又变回当年那个关心他、怜惜他的小女人,又重新掏出了当年对他的一腔爱意。

  可是,当她从后面搂住他清瘦的身躯,把脸贴在他的背心上时,她又发现到自己与当年绝大的不同,因为她脱口说了这样的话——



  「我们走吧!铁舟,我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过新的日子。」

  这段时间在三泽大宅辗转反侧,被旧情所煎熬的女人,她只是没有去分辨,她是忘了她现在所拥有的幸福,还是想要抓回她从前失去了的幸福。

  事实是,对于人生的种种希冀和愿望,她已不再是昔日那个自信不足,甘心退让的女人了——如果良子自己不知道,丽子却知道,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她的改变。丽子的内在锐利得像一只刺娟,一根根刺都指向良子,在观察、在防御。

  那天晚上,她尾随良子到松林,冥冥中晓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她在泥地屋子的长窗上窥见良子拥抱铁舟的那一幕时,一股恐骇感好像从地狱里窜上来,窜过她冰冷的脚心、她冰冷的胸腔,直窜进她响烘烘的脑子。

  她心神大乱。她怕,怕极了,觉得自己握有的爱与人生,再度要被掠夺而去了——

  尽管,她的人生事实上已经没有什么爱了,她与铁舟的感情已如同槁木死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铁舟竟无话可对,两个人总是在迥避对方。为什么会演变到这种田地?她也不明白。或者,她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承认。

  但无论如何,铁舟毕竟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的日子因他生、因他死、因他狂乱、因他痛苦,她不能没有他、不能失去他,不能让良子又来夺走他!

  虽然,那晚铁舟并没有反应,由背后看起来,他的姿势显得很僵直,然而,良子的一双手缠绕住他,像蛇一样、像蛇一样……

  丽子扶住发胀的额头,颠颠倒倒地走开,彷佛被蛇缠身的人是她,而她完全摆脱不了。

  没有错,她是摆脱不了了!

  四天之后,消息热热闹闹地公布,「出尘之声」正式决定了女主角人选——他们要白羽良子。

  半年以来的选拔过程,诸多角逐者当中,一直以丽子的条件最优,呼声最高,艺文圈子里有不少朋友都私下向她道喜,但是几个星期前,白羽良子回到京都,在主办单位面前一试声,情况整个改观。

  他们说,良子音色清丽,婉约兼而缠绵,在众人之冠,而相较之下,丽子的唱腔趋于优雅华美,虽是绝佳的美声,却不若良子那般能够完美契合的表现「出尘之声」

  的飘逸感、清灵感。因而「出尘之声」非良子莫属。

  自然,持反对意见的大有人在,坚决支持丽子的人也有,可是整个发表酒会上却祝贺声不断,且都是针对新出炉的女主角白羽良子,镜头灯光闪烁不已,都是集中在笑语嫣然的良子身上,记者问她如何为「出尘之声」的演出做准备,她答说将留在京都不走了。

  没有人听见丽子内心里的狂叫,她掉头离开喧腾的酒会,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发着热病,脑子里、耳腔里都是良子甜孜孜的声音——

  她将留在京都不走了、她将留在京都不走了……

  她就像那销魂蚀骨的毒虫一般,再度钻入她和铁舟的生活里,一点一点的,要把他们的根本、他们的人生,人生里仅存的那一点血肉和希望,完完全全给啃蚀殆尽。

  丽子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在阴冷的三泽大宅里,突然拚命地叫唤起铁舟的名字,忘了有多久她唇上不曾呼息过这两个字眼。她一路跌跌摇摇,弄歪了墙上的古画卷,撞倒几上的黄铜座钟,最后在后廊给三泽春梅拖住了。

  「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她头散发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咬破了唇,她满嘴染着血迹,也许摔倒过,手肘上有擦伤,枣红腰带掉下来,镶边白洋装沾了大片的污债,随身一只白色漆皮手提包也不翼而飞了。

  这样的狼狈模样、这样的心神丧乱,三泽不是没见过,他不再吭声,强把她带回屋子,帮她脱鞋、卸装,拧湿毛巾擦拭她唇上的血迹,仔细在她的手肘上药。

  她意识不大明朗,仍叫着「铁舟、铁舟」。

  「他不在这屋子里,别指望他了!」三泽停下他细腻的动作,粗声叱喝,「昨天他就到四国去了,把那些考古工作看得比这个家重要,他心中没有你,你还不明白吗?」

  她哭起来,翻身喊道:「我要铁舟、我要铁舟!」

  三泽把她按回去。「找他没有用,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在,他从来没管过你的死活,」然后,他放柔了声调,伸手揉她纠结的眉心,「姓铁的没良心,可是有我在,我会照顾你,你放心。」

  他半哄半劝,拂掉她腮边的泪债,他的手移下去,抚她的颈心、她裸露的胳臂。

  她惊醒般的睁开眼,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鼓不动力气来。三泽像在催眠,呢呢喃喃地他说的那些话,他那些动作。她好晕、好虚软,像漂流的浮枝,需要攀住一点什么,让自己稳住。

  后来是她抱住了三泽,还是三泽抱住她的,她不清楚,这种时候,她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也不想弄清楚,她只想被拥抱、被覆盖着,好让一条空洞的身子不再浮浮荡荡。

  他畸形的身躯有足够的重量,使一个娇小、颓废的女人放弃抗拒,他浓浊的喘息也足以掩盖那一点仅存的神志。

  她任他除掉她丝质的底衣,把一张热辣的脸埋入她的胸脯间,呻吟道:「哦,天啊!丽子!我多么想你!你是我的,不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的,八年前——八年前你就已经是我的了。」.她痛苦地偏过头去,宛如又听到八年前那个夜晚隆隆的乱雷在响,她对着铁舟在尖声质问:「你如果不是心甘情愿的,又何必跟我结婚?」

  铁舟已经酩酊了,却于那一刻强烈地感到身心的疲惫,他需要被了解,也需要老老实实地说一些没有虚情、没有矫饰的话。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解脱,才能真正丢掉压在心胸上的沉重负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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