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我们盼望燕呢可以找到一个理想的爱人,现在她告诉我们找到了,却是个这么样的人。
妻忽然哭了起来,我明白,一个人在真正绝望,真正无助的时候,才会这么样的哭。
我扶着妻进房,出来的时候,燕呢拉着我。
“姐姐为什么哭?”她问我:“应该为我高兴。”
我看着她很久,挥挥手:“你们去吧。”
她与陈永复走了。
我去安慰妻子,“只要她高兴,她都那么大了,我们也无可奈何,没有我们,她还是要活下去的,她的生活是她自己的生活。现在也不要紧了,再婚还是受欢迎的,离婚的人那么多,一窝蜂似的。”
妻并没有动容,也许我的说服力太弱了,不够力量,妻还是哭泣,“我只有一个妹妹,父母临终叫我照顾她。”但是燕呢的命运与常人不一样,她喜欢的事她要去做。
既然如此,我不忍把他们两个人隔绝,毕竟陈永复就快要消失在这个地球上了。我买了水果到燕呢家去找他们。他们即使不在燕呢家,但是稍晚会回来。
燕呢在整理一大盘药品,上面都写着陈的名字。我把小玻璃瓶子翻来覆去的看,瓶子发出清脆的叮叮声,燕呢精神焕发,穿着非常干净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T恤。
“姐夫,你肯做我们的证婚人吗?”
“不,我不肯。但是我愿意做你们的朋友。”
她抬起头笑:“你知道吗?没有人肯做我们的证婚人呢。”
“你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因为我想嫁给他,你以为同居比较好?那是永远没有诚意,当你爱一个人,你希望与他共同生活,而不是单单与他睡觉。”
“同居……他们说与结婚没有什么分别。”我说。
“没有分别?”燕呢温和的笑,“我觉得有分别。”
“你也得为自己着想。”我说:“人是自私一点好。”
“我是为自己着想,我爱他,我乐意嫁他。”
我低下头,“我可以帮你们做些什么?”
“如果你不能做证婚人,那么就做朋友吧。”
我咬了一口萍果,这萍果出乎意料地甜。
“你们还有多少时候?”我问。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不会太长了。”她说。
“婚期是什么时候?”我再问。
“后天,希望姐姐来,大会堂婚姻注册处,上午十点钟。”
“你决定了。”我说。
“自然。”
“陈永复是一个幸运的男人。”我终于说。
“我们两个人都很幸运,世界上没有多少夫妻像我们,我们不会吵架,我们不会疑心,我们互相需要,我们爱护对方,我们基本不会看见对方老去,我们很幸运,我很快乐。”
“或者你是对的。”
“若干年后,当我看见别的夫妻婚变,我会想:我的丈夫可永远不会与我离婚,当别的女人伤心痛哭,我会想,我的婚姻日子是快乐的。陈永远不会令我不高兴,我是全世界最开心的女人,我终于找到了我在等的男人,多少女人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过,也许我活着不过是要在陈短短的生命中发一点点光彩,我不会后悔。”
我把萍果吃完了,说:“陈怎么还不来?”
电话铃响了,燕呢去接听,放下电话,她冷静地说:“陈不来了,他进了医院。”?
我们赶去医院,燕呢叫我离开。
他们还是如期结婚了。妻没有去,她恨死了陈。“这个男人,到棺材去也要拉一个要陪,如果他真的爱燕呢,他不该这么做。”
我去了。那在下雨,已经有二十多天没下雨了,那天却下雨,而且下得不小,路上塞车塞得很厉害,我赶到时已来不及观礼,在大会堂门口看见他们,燕呢仍然很高兴,简直是个十分美丽的新娘子,白色的缎衣淋得半湿,她与新郎在摆姿势拍照,我连忙走过去站在他们身后,作其家长状。
燕呢的婚纱已经掀起来,我吻了她的脸颊。
她笑道:“如果姐夫不来,真是扫兴了,刚才我一直祈祷,希望你来。”
陈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一个观礼的人也没有,证婚是陈的老佣人。
我告诉陈,“以后要爱我的小姨子,要对她好,你这个幸运猪。”我拍拍他的肩背。
“我知道。”他握住我的手,“是的,我知道。”
雨还在下,我打着一把伞,遮三个人,雨一直打在我们肩膀下,终于把照片拍完了,我们搭车回家。那一天晚上燕呢做了一桌好菜,我们三个人吃了个饱,开了两瓶香槟,喝得光光的。
新婚夫妇很高兴,我趁早告辞,一开门,看到妻站在门口。我说:“如果你不是来接我回去的,那么你就进来坐一会儿吧,不过别坐太久,人家会嫌我们。”
妻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见到燕呢,抱头大哭。燕呢拍着她的肩背,向我挤挤眼。
妻送来最好的礼物是一张百子图的被面,大红真丝上绣着一百个小孩子。
我很感动,陈也很感动,除了燕呢,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润湿了。燕呢好刚强好勇敢。天下是有她这种女孩子的。
他们终于结婚了。
结了婚陈马上住进医院,燕呢做他的私人护士,好好地看着他,我们不晓得他们的生活过得怎么样,燕呢偶然会来一下,人好瘦,但是精神还好。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她来了。“姐夫,永复希望见一见你。”她简单地说。
“好的。”我立刻知道是为什么,马上换了衣服出去。
我跟燕呢出去,到了医院,燕呢在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她紧闭着嘴唇,非常镇定,我呆呆的看着前面的路。
找到了病房,我推门进去,简直已经认不出陈永复了,他全身都是管子,瘦得只像骷髅,如果不说,我真不相信这是一个多月前那个浓眉美目的年轻人。
我非常难过,握住他的手:“永复。”
他微微睁开眼,见得到是我,点点头,提高手做一个姿势,我知道他心中是高兴的。
这短短的日子,对他来说,是往地狱心经之地,对我们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个月,又轮到发薪水的日子了。“
永复的声音很微弱,他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我很幸福,我很幸福。”
我忍不住哭了。
永复说:“我有点怕,我一直怕,但是有燕呢在,燕呢……”他的声音低下来:“这是每个人都要经过的,没有人逃得过,我怕。”
我握紧他的手,我想尖叫,我也怕,怕得不得了,怕得说不出话来。
“燕呢……”他微弱地叫。
燕呢冷静地走过来,把脸靠在他的脸上。
我的双眼完全模糊了。
后来永复睡着了,燕呢送我出去,她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吻吻她的额角,“你们是最恩爱的。”我说。
她笑一笑,我走了。
三天之后,她再来,头上已经多了一朵白花。她神色很自然,看不出哭过,比往日沉默了很多,旁人决不会想到她刚刚成为寡妇。
“痛苦吗?”我问。
“痛苦的。”她答:“还是死掉的好,多拖下去多痛苦。”
“他害怕吗?”
“怕,哭了,说不舍得我,不舍得这世界。”
“你一直在他身边?”
“是,他临终时表示谢我。”
“真是难以相信,生命这么容易的离开了他。”
“我会永远的记得他,”燕呢说:“人总是要死的,总比一辈子活着,却没有人记念好。”
“你打算怎么样?再回医院去工作?”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