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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

  我笑。「再见。」

  「再见。」他说。

  我又补一句,「有机会,大家再见面。」



  「好的。」他摆摆手。

  那夜我虽然疲倦,但却没有入睡。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恁地失眠。我不大失眠,通常回家便看电视或武侠小说,把公司里的事忘得一乾二净,痛痛快快人睡,然後第二天起来再捱。

  当下我想:那麽好的男人,永远不再,不会有第二个了。他会不会约会我?

  我长叹一声,唉。

  第二天眼睛怖满红筋,像小白兔,也只得去上班?



  我有什麽奢望?什么都没有,但愿地铁有空位,但愿日本人不要骂我,於愿已足。

  越活要求越低,不知是可恼还是可笑抑或可悲。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面觉得很闷。

  今早日本人迟回,我往往希望他迟到,最好迟到十二点才回来,下午吃完饭就不要再上班,也让我们有个轻松的时间,做小职员往往就是这麽可怜。

  有什麽要求可言?

  我伏在桌子上想。还有什麽要求?

  女秘书来说:「今天山本放假。」

  我如得了什麽甜头似的,大喜,像是释囚,又像猴子除了紧扎箍。

  怎麽会这样?心中有一阵空虚,原来与日本人斗也是一种娱乐兼寄托,这个人不上班,就乱成一团,不知何去何从。

  真是生成一条贱命。

  我伏在桌上太息。

  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因没有他进进出出弄得同事们鸡飞狗走,这个国际营立时安宁下来,大家拿看杯咖啡百般无聊地阅读、聊天。

  印度人阿简跟我说:「听说你找到男朋友,而且是中国人?」

  我摇摇头:「谁说的?」

  「亚方素、法朗索娃他们,说你对那中国人的态度完全不同,客气与女性化得不得了。」

  我默然。有这种事?旁观者清。

  阿简说:「以你这种人才,颜回,为什麽不出去找一份工作?省得在这里净受气。」

  「你高估我了,我也不是净受气的,有薪水可支。」

  「我们有家累,没法,走不动。」

  他太太是中国人,有两个可爱的孩子,雪白雪白,并不似他。阿简是幸福的,做死也有个大前提,不比我们这些女人,赚了来赶紧花掉,拚死命的赚,又拚死命的花,如果不做,时间又怎么打发。

  花地玛走过来,「跟颜回说些什麽..」

  「颜回心情不大好,你同她说说清楚。」

  花地玛坐下点根烟,「心情为什么不好?」

  我反问:「心情为什么要好?」

  「为公为私?」花地玛喷出一口烟,「为公为私都划不来。」

  「我是你,我也这样说。」

  「为了日本人对你不好?他对每个人都这样,你管他呢,他要压你也压不死你。」

  「压得坏的。」我说。

  「这里谁都不好过。」花地玛说。

  我微笑:「大家都是百折不挠的人了。」

  「嫁了吧,中国男人对太太好,常常请佣人来服侍妻子,其馀的男人没有这麽好。」

  「他会不会讨厌我?」我问花地玛。

  她睁大眼睛:「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日本人?」

  我不响。

  「他讨厌你有什么关系?他爱上你才糟糕呢。」

  我苦笑。

  「找个男朋友是正经,去年一年嫁掉了施美美,还有玛运达。莉兹生了个女儿,你知道吗?」

  她还没有结婚。

  「我不同,」她自嘲,「有几个中国人肯娶印度人?还有,本地又有多少个印度人?」

  我不出声。想想又是,比我们更难。

  「叫我回印度去嫁?开玩笑了。」她说。

  我看见她的香烟喷出来,喷得一办公室都是,有时候觉得办公室似只臭烟灰缸。

  我仍然不语。

  「下了班去喝一杯。」她怂恿我。

  「不去了。」我说:「想早些睡,天气这麽冷,被窝真可爱。」

  「听说你有中国男朋友?」

  我摇头:「十划都没有一撇。」

  「别不高兴,日本人的白眼,当伊是死的。」

  「不是他。」

  「又不是他?颜回,你说话越来越文。」花地玛伸个懒腰:「这几天才觉得自己老,你知道吗?竟起不了身,想当年十多岁的时候,别说是熬夜,三天只睡两个晚上,也闲事。」

  我也觉得精力大不如前。

  英国人纽卡素很少搭腔,但闻说,转过头来一笑。

  花地玛反问:「笑什么?能帮忙就帮忙,别叫颜回跟著日本人吃苦。」

  纽卡素举手投降:「这是大老板的主意,我哪里晓得那麽多?咱们这些小豆子,跟你们一样,听人调派。」

  我说:「花地玛,别乱代我求情,真的做不下去,可以不做,难道还会饿死不成?」

  花地玛看我倔强得不领倩,便讪讪的说:「我开工了。」

  我就是不会打蛇随棍上。

  我脾气并不好,但偏偏不肯同人吵架。不是不会,而是不肯,谁也别想逼得我开口翻脸。怪来怪去,当然怪自家学艺不精,干嘛跟这些贩夫走卒在一起,日子久了,难免人家不把我当同类。

  我用一枝笔在纸上乱画。

  日本人的秘书又过来,「山本有电话找你。」

  「嗯。」我去听电话,这叫做遥远控制。

  日本人在电话中大骂我,说我把统计数目抄错,会累他受责。我去翻出底稿,果然错了,心中懊恼,不能宣之於言,怎么搞的,心思到什麽地方去了?多年工作,从未出过这种小错,一向无瑕可击,这是怎麽搞的?难道运数已绝?

  我说了数十声「对不起」,倒是由衷的。

  平时丝毫不错,他还鸡蛋里挑骨头,如今手中有芝麻绿豆的证据,他能把我开除。这般诸多为难,是否叫我知难而退呢?

  挂了电话,我脸色更苍白,伏在桌子上。

  电话铃又响,我接。「是颜回?」

  哇!

  我顿时精神一振,好比美人被困铁路轨上,遇超人来救。

  我说:「是我,什麽事?」

  「中国人想约你吃晚饭。」

  「几时?」我问:「快说!」

  「今日明日与後日以及大後日。」

  我自心中乐出来。「不过你的耳朵可苦了,我有大把苦水,要对你倾诉。」

  「有什麽苦?都是细节而已。」他笑。

  「这个国际营内的生涯不好过。」我立刻开始。

  「整个地球上的生涯都不好过,今夜开始大家交换心得。」

  我哈哈大笑起来。

  阿简、花地玛、亚方素、纽卡索、法朗索娃他们一起转过头来看我,我朝他们眨眨眼。

  他们摇头说:「神秘的中国人,情绪波动得这麽厉害。」

  我按住电话筒,大声朝他们说:「去死吧!」

  大家一起笑出来。

  假期

  气热。

  全世界的人都外出渡假去,只有我拿不到假期。

  三十四度摄氏的温度下办公,问你怎么受得了,还得拿着公事包四出去开会,真奇怪怎么还没有在街上倒下来中暑暴毙。

  香港一年比一年热,一年比一年忙,好几百万人轧挤在一个小岛上,日日如斯,长此以往,大家一起宣告疯狂。

  我也不晓得什么在支撑着我,许是月薪,许是意志力,每天回到公司,但觉头痛心跳、疲倦、胃气冒泡,巴不得打道回府,在冷气间的席梦思上睡至中午。

  呵案牍之劳形。

  电话铃一响便有一种作呕的感觉,又是那几个人的声音,又是那些芝麻绿豆的事又是官腔,又是小题大作,又是好大喜功,又是鸡毛当令箭,又是欺上压下。……

  真想逃避,逃到一但遥远而悠闲的北国,少见人影,在炉火边打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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