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一幅!”我指着一张说,“这背景的房子挺有意思的嘛。是什么地方呢?”照片上是红色砖墙的墙缝中努力探出头来的一株不知名的野花,居然鲜艳而顽强地开放着,迎着晨光,如尊贵的玫瑰一般毫无逊色地承着露珠。背景的房子露出半截窗子,被特殊花纹的铁丝网拦着。
“这个啊……其实是拍坏了的,”他有点遗憾地说,“背景的房子部分太多了,不好看。但是如果截掉,晨光就少很多,也不好看。如果不是因为很不容易拍到一条细线般射来并映射在露珠里的晨光,根本就不会把这张照片冲印出来。房子么,老早想不起来是哪里了。”说完,打了个哈欠。
我不忍继续打扰,告辞退出。在自己的床上,竟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总觉得今天看到了太多好象很眼熟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看到了什么,更不用说给自己解释清楚和自己记忆中的什么是相象的。这种感觉真让我抓狂。然而更让我恐惧的是,只消半梦半醒地眯上那么一会儿,我就居然对自己做过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天知道我还干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或者说我完全睡着了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我越想越害怕,在厚厚的被子里打起寒颤来。最后我厚着脸皮爬起来,敲了敲曹剑刚的门。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快就开了门。
“没睡着啊?”我说,“可惜了你找的这么个睡觉的好地方呢。”
他笑道:“你不是也没睡着吗?什么事?有老鼠?”
“天!你把我想象成什么啦!我会怕老鼠?”我吱唔了半天,这时我想到他只穿着内衣,披着外套,裸露的皮肤直接暴露在夜半寒冷的空气中。我咬咬牙,说:“我害怕一个人睡觉。”
“哦,我当是什么事呢。”他宽厚地笑笑,“过来睡我这边好了。”
我顿时感到如释重负。阿刚真是好人啊。
床足够大,两个人睡着也不嫌挤。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有种安定的作用。但是我还是睡不着。
“阿刚?”
“恩?”
“你也睡不着?是不是因为我挤在这里?”
“不是的。别瞎想了。”
“我今天实在出太多洋相了。面子都丢尽了。”
“没关系的。走出这里,哪里还碰得到这些人?谁会记得你是谁?”
“我的记性怎么就这么差了呢?开会的时候还可以呀。”
“对,只不过拿错别人的碗吃了别人的东西一次,坐错会议室一次,少替我拿一份资料……”
“啊呀!丢人!丢人!”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好象犯了无数个错误的小孩。
“不过让我担心你的倒不是这个。”
“唔?你什么意思?没听你说起过嘛。我还不至于忘记过马路要看红绿灯或者不能碰裸露的电线吧?”
他掀开我头上的被子,正色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记得吗?”
一股寒气从我胃里冒上来,仿佛有无数的妖魔从周围无尽的黑暗中露头,对我蠢蠢欲动,张牙舞爪。“什……什么?你、你在说什么啊?”
“你……”他迟疑了片刻,似乎不忍告诉我残酷的现实,或者是为了寻找合适的词,“你知不知道你梦游呢?”
“什么!”我唰地从床上坐起来,“你……你肯定?真的肯定?”
“别激动,当心着凉。”他拉住我的胳膊让我重新睡下,“好冷啊。好不容易把被子捂热。你就安分地睡一会儿吧。”
“这怎么可能呢?”我仍然不敢相信,“我在大学的寝室住了那么多年,没有人发现过我梦游呀!”
“开始我也不知道。直到那天,就是看完花样滑冰赛转播的那个夜里,我看到你半夜起来翻我的包……”
“什么……!?”
“别再跳起来啦!我真的要着凉啦!”
“对……对不起……”
“我以为你找什么东西,可是你不开灯,老在那里翻啊翻的,还掏出我备用的行李绳在手上绕来绕去。我叫过你几次,你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开了灯,只见你眼睛直直地看着不知道是哪里的远处。我猜你大概是梦游了,轻轻拉着你的手想把你引回床上。可是你突然用绳子套住我的脖子一勒。我吓得大叫起来。你好象一下子耗尽了力气,软软地倒在我身上睡着了。服务员听到声音来的时候,我只是说有老鼠,没别的事。这当中你真的睡得很死,一点也没醒过。直到早晨6点才开始说梦话。说的什么我也不明白。”
我睡在慢慢渗入寒气的被子里,蜷缩着,牙齿咯咯地打架,并不只是因为冷。老半天,我才恢复说话的能力:“就这一次吗?”
“恩,我说了,你不要害怕……”
“请你无论如何要告诉我,请你……无论如何……”我感觉自己语无伦次,不过现在也顾不得了,“无论多么可怕,一定要告诉我。我还干过多少次?”
“说梦话差不多天天晚上都有。有时只是在床上翻腾,踢一脚什么的。但是你好象对绳子有特别的兴趣。我觉得太危险了,到最后一天我干脆把绳子丢掉了。”
“真是对不起。”我感觉自己好象被抽掉了脊梁骨,“你肯定看着我,没有好好睡过一个晚上吧。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怕你自己害怕不睡觉呀。你睡得越少,发得越厉害,不是恶性循环吗?知道你是平时很累的人,晚上做梦多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而且,你能出来开这个会好象很高兴的样子,不想打扰了你的兴致。虽然我不是读临床医学的,可是当是好象还是看过一点有关梦游症的书,还记得精神压力小、睡眠充足休息好的时候梦游症会好转。其实你发得最厉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拿绳子勒人确实只有一次。说实话,刚才你敲门的时候,我打开门,第一个反应就是看你手上拿着什么。如果是绳子,我可真的要拿东西敲醒你。幸好你马上开口说话,眼神也是平时的样子。”
我感到一种酸酸的东西涌进我的鼻子。怪不得开会时阿刚常常一幅呆呆的样子,好象只是挣扎着坐在会议厅,根本没听什么会议发言,大概我自己连值几个班坐在实验室里就是这种表情。自从我成年以来,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感觉了。我把脸埋进被子里,擦掉脸上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的错误的液体。“阿刚,谢谢你。”
“睡吧。”他伸手拉开我头上盖的被子,“不要睡在缺氧的地方,不然又要做恶梦。我会看着你,你放心睡好了。这间屋子肯定没有绳子。”
***
开始我很害怕,不敢睡觉。而且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茶终于起了效果,真的睡不着。直到天亮才浅浅睡去。阿刚一直静静地躺在被子里,不知道睡得怎样。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的时候,已经快9点了。“曹剑刚!曹剑刚!”我听出那是季泰雅的声音。阿刚应着,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他开了门,说:“什么事?”
“朱夜在你这里啊!谢天谢地!我昨天晚上可是看着他进自己房间的啊!”
“喂,我没事啊。”我从被子里爬起来,一件一件地套上衣服。
季泰雅笑着说:“我以为你在自己房间里睡懒觉,可是开门进去一个人也没有。早上开始就没见过你,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赶快上这儿来找一下。还好有人看着你。”他冲曹剑刚挤挤眼睛:“阿刚,你早已经起来了吧?怎么不下去吃早饭?”我很羞愧地看到阿刚早已经洗漱完毕,坐在桌前看书。他准是不放心,一直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