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二公子!”彦青握了握他的手,“久仰。”
“久仰什么?哈哈!”他大笑起来,“我的名声可不好。”
彦青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也笑。
凌振君把他身旁的人影往前拉了拉,“小云,来见见沈少爷!哪天在酒楼里置办几桌给你洗尘,让小云唱几段,他的《拾玉镯》就是去北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他忸怩着,冲彦青笑了笑,又拉拉凌振君的衣袖,低声道:“不早了。”
“好好好,回屋啦。”凌振君拍拍彦青的肩,“明天见。”
“那我的工作是什么呢?”彦青见他转身要走,忙问道。
他摸摸脸颊想了半晌,摇摇头:“生意上的事我可不管,等我哥回来再说吧。”
“那明天——”
“这么急干嘛?先玩几天吧!明天我带你逛去!”他笑着眨眨眼,一把搂住小云的腰,“我们回屋吧!”
呵,老子抽鸦片,儿子狎戏子。好个凌家!
彦青望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他想起了老家的父亲和两个叔父。原来很多东西都是一样的,你以为自己逃离了,其实只是离它更近而已。
穿过花花草草,他看见对面的屋子里也亮着灯,凌凤莲就住在里面。他想象着她也透过花园望着他。
他清楚自己的感觉,他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莫名其妙地,他觉得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们都被囚在笼里,越过铁窗向外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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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家在民初那几年是苏南的首富,沈彦青听说凌老爷子是靠着一担大米发的家,也有人说真正使凌家成为古里霸主的是军火和鸦片,粮食和布料生意只是幌子。彦青不以为然,当时在南方有很多有钱人家的田地都是一半种稻子和棉花,一半种罂粟的。
何必计较太多。
比如现在,凌振君邀他去逛戏院,他能不去吗?
昨晚黑灯瞎火的没看真切,现在朝凌振君望了一眼,倒也是个俊朗英挺的男人,没有他早先猜想的种种猥琐神情。
“坐车还是走着去?”凌振君问他。
“二公子决定吧。”彦青客气道。
凌振君拍拍他的肩,笑道:“客气什么?叫我振君吧。”
“恐怕不大合适,算起来我倒是小您几岁的。”彦青也笑。
“你真是白留洋了,死脑筋。”振君摇摇头。
最后还是定下来走着去,一来戏园子离得不远,二来凌振君坚持要给彦青做向导,带他四处逛逛。
二管家也要跟去,凌振君斥道:“我说六爷,平时不见你忙活,一到我要去听戏,你倒兴头来了。”
二管家只得皱着脸陪笑:“不敢不敢。”
“谁也别跟来。”他说,只留了小厮阿福在一旁打伞。
终于出得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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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天的有戏演吗?”彦青有点好奇。
凌振君呵呵笑:“这你就外行了吧。看戏班子排戏顶有趣了。”
“难道不是晚上正式演时较出彩吗?”彦青问。
“现在去看是赏戏,到晚上就是捧场子比排场了。”凌振君说起戏来眉飞色舞。
“南方人里爱听京戏的倒是不多见的,像你这样的就更少了。”彦青道。
“哈哈,我当年在京里读书,书没念会,京戏却学了不少。”他笑道,正好路过一条弄堂,他指指,“呶,这里叫状元弄,早前出过状元的,还做了皇帝爷的师傅。”
彦青又问他这位状元叫什么,做过哪个皇帝的老师,他却说不出了,朝彦青做了个鬼脸:“管他谁呢。”
又说起古里的特产。
“一是莲子,不过不及桂花栗子,再过一阵子,入了秋就有了。”凌振君道,“那才是真正的齿颊留香。”说着,挥手拂过彦青的嘴唇。
沈彦青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他,他却依旧说笑着往前走。
无心还是有意?彦青的心中不觉凛了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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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弯八拐地绕过几条弄堂,猛一抬头,戏园就在眼前了。廊柱飞檐,颇有气派。檐下是青竹扎的红灯笼,紧挨着挂了一长串,门口是戏牌,书着龙飞凤舞的大字“拾玉镯”和“贵妃醉酒”,下面是诸位名角的介绍。
彦青走近去看,“段小云”排在第一行,边上是他的照片,抿嘴笑着,一双美目妩媚动人。
“戏牌有什么劲,里头才是活色生香。”凌振君拽着他的手一径往里走。
彦青窘了起来,手腕用力扭了两下,终于挣脱开来,看看凌振君,似乎并不在意,已嘻嘻哈哈地与前头的戏园老板和演员打招呼了。
在贵宾席坐下,上茶,寒喧,再定睛望着台上几个青衣走台,一时间云鬓飞舞,倒看不清哪个是那位“段小云”了。正想着,一人已往台边走,巧笑倩兮。
凌振君起身鼓掌,大声喊道:“上《拾玉镯》!”
段小云颔首作揖:“凌二公子,别急,这就来。”
等鼓乐声再次响起,段小云已化作孙玉姣,小碎步,兰花指,回眸一笑风情万种。原来,原来男人可以比女子更加妖娆。
怪不得!
彦青将目光收回,投向身旁的凌振君,却猛然间四目相对,恍惚了很久,终于挤出句话:“你,你怎么不看戏?”
凌振君幽幽地笑:“他比不上你。”
彦青擦擦汗涔涔的额头,笑得勉强:“我,我又不会戏。”
台上的美人忸怩着,将拣到的玉镯推到青年书生手里,一声声娇呼:“你拿去,我不要。”
然后彦青看到凌振君的脸靠到他的颊边,轻轻地吐出一句:“你知道我的意思,以后跟着我吧。”
脑子里轰隆一声,彦青茫然地望着台上还在推脱着的孙玉姣,依旧是那句:“你拿去,我不要。”许久才道:“二公子真会开玩笑!我来凌家不就是要跟着您和大少爷做事的嘛。”
凌振君抬了抬眉,露出一个笑容,接着他缓缓地别过头去,站起了身,撸平绸衫上的折皱,挥手道:“唱得好!阿福,来呀,赏!人人有赏!”
于是继续歌舞升平,台上台下眉来眼去。
沈彦青如坐针毡,想起姑母还留在府里,忙对凌振君说要回去陪她,仓惶逃了出去。
一路低头奔走,只看见自己黑色缎面的鞋在石硌路面上抬起又落下,沙沙沙,沙沙沙,晃得心口疼。不知跑了多久,举臂拭汗间,忽然望见熟悉的砖墙和青苔。状元弄?他停住脚步,剧烈地喘息起来。
混蛋!他在心中狠狠地骂。这辈子还没见过比他更恬不知耻的人,不过第二次见面,就对他任意出言糟践起来!
看来,凌家的这碗饭果真难吃啊。他轻叹一声,循旧路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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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说好只住一两天的,临到走时却被老爷子的两个姨太太留住了。
“本是你母亲放心不下,一定要我陪过来照应着,等打理好了就回去的。”她皱着眉说,“但她们对我这般热络,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了。”
“你说呢?”她仰起头问他,就象以前问她的父兄般,眼中闪着热切的盼望。
“那也好,多住些日子,四处玩玩。”彦青顺着她的心意说。
“好吧。”她笑起来,竟有几分少女的神韵。
正想问她要不要出去逛逛,不远处已有丫头喊起来:“姑太太,我家太太摆好了桌,就差您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