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初去古里镇的时候,湖中的荷花还未开败,只是残留着的艳丽已没了精神,偶有几缕清香飘进船舱,也立即混入人群,与汗味体味搅成肮脏的一片。
令人作呕。
他把肘撑在窗口,望着姑母和其他乘客卷起衣袖采摘莲蓬。前头的船老大骂骂咧咧,喊着莲子还没熟呢,苦死你们。人们听在耳里,手中还是不得空。姑母转身问:“吃吗?”他笑着摇摇头。
姑母起身回舱,手帕里兜着好几个莲蓬,坐下,拿一个最大的掰开,将一粒粒莲子细细地拨了皮,又去了一层膜,放进嘴,忽然眉头一皱,吐了出来。
“闻着是香,怎么那么苦呀!”姑母愤愤不平,不停拿茶漱口。
“船家也说没熟呢。”他把玩着剩下的莲子,幼嫩光滑的触感摩娑在掌心中,激起一丝凉意。
过了不久,前头已有人嚷了:“到了到了!”
光线暗了暗,船身正过桥洞,再一眨眼,风景已豁然开朗。探头出去,见那长着青苔的石桥上书写着三个朱玉大字:迎恩桥。
真是好名字。他想。
姑母推推他:“古里镇到了。凌家的人要来接船的,小心应对呀。别丢我们家的脸。”
他点点头,忍不住微笑。
家败在他们那一代,蒙羞的也是他们那一辈,临了,全家只剩下他还喝过几年洋墨水,好歹谋了个差事,要丢脸也轮不到他吧。
“凌家的生意很大,你若干得好,将来凌老爷子说不定会帮我们重振——”说着,她忽然停住了,用手帕捂住嘴,轻轻地咳了两声。
重振沈家?呵,她也觉得不可能了吧。沈家也不是一天两天败下来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弟弟将绾绔子弟的恶习一样不拉地学在手,坐吃山空。可怜了姑母,家族分崩离析时,正值她妙龄年华,等大家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才发现他们的小妹妹早已过了适婚年龄。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不知她心中有没有不平?
凌家派了人在码头上接他们,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肥头大耳,自称是凌家的二管家,见了他不停地叫“沈家少爷”。
他忙说不敢当,叫“彦青”好了。
管家嘿嘿地笑,露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要的要的。”
姑母得意起来,回头冲他笑,意思是:看呀,沈家即使再没落,毕竟也曾有过红火的光景的,别人总还要敬着咱们的。
他别过了脸,装作没看见。
“过了这条弄堂就到大门啦。”二管家在前头带路,指着围墙里的房子,“呶,沈少爷看,那些是库房,对过几间是少爷小姐们的,老爷子的在最里头。啊,再往前过条小街就是店面了。”
房子是青砖建的,望上去灰蒙蒙的象是布满了烟尘,想必年代很是久远了。进大门的时候,他有意朝门楣上的匾额望了一眼,“凌府”二字在他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他忽然敏感地意识到,凌家的显赫历史即将因为他的到来而发生深刻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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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彦青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与凌老爷子见面的情景,却始终想不起他的样子。那个统治凌家五十多年的君主隐藏在神秘的夜色里,影影绰绰的烛光在烟雾缭绕中跳动着,在他的脸上划满斑驳。
“沈贤侄。”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你来我们凌家做事,很好。我早就劝过你爹别那么死脑筋,让你守着沈家那无底洞,还不前途尽毁。”
彦青嗅着屋内上等鸦片的芳菲,不禁有点晕眩:“是的。我爹想通了,让我过来帮您工作,在您身边学点东西。”
“哈哈,我已多年不下床啦,现在凌家是我儿子作主,你书读得多就帮帮他吧。”他混浊的嗓子里挤出几滴笑,把手中的雕花烟筒抽得哧哧响,“出去吧,让六子给你找个住处。”
二管家点点头:“老爷子,我领他出去啦。”
他的鼻中发出一声奇异的喘息,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吧,出去吧。我要做神仙啦。”
彦青走出他的屋子后,才发现自己簇新的湖蓝长袍上已汗湿了一片。盛夏的傍晚,偶有几丝微风拂过,正是舒服的时候,他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沈少爷,您这间靠着二少爷的屋子,离大少爷的也不远,花园对过是小姐的。”二管家给他推开一扇房门,点上盏油灯,“您瞧满不满意?”
“挺好。”他扫视屋内满目的灰尘和蛛网,皱起了眉,却依旧微笑,“挺好。”
“那还有什么吩咐?”二管家也笑,抖动着一脸肥肉。
“我姑母呢?”
“姑太太住在太太们的院子里,一切都安顿好了。”
“我要和少爷们打声招呼,请你带路。”
“沈少爷,这会儿怕是只有小姐在屋里,大少爷去北边办货了,月底才回来,二少爷嘛——不到半夜也不会回屋的。”他朝彦青眨眨眼,“你知道的,男人嘛,推不完的应酬。”
彦青点点头:“那我先见见你们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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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凤莲坐在她屋前的榉树下乘凉,半眯着眼,轻摇手中精巧的檀香扇。这个女人的美丽在镇上是众所周知的,在她初露风华的十三四岁,提亲的人已踏平了凌家的门坎。算算今年,她都过十九了,婚期却遥不可及。
那一年她突然病倒,所有的医生都在叹息:可怜的孩子,恐怕活不过双十!于是,当年络绎不绝的求亲者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踪影。
唉,当年,当年。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她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走过来,湖蓝的袍裾飘飘摇摇。
“陵小姐。”沈彦青微微欠身,“我刚到府上,过来打个招呼。”
凌凤莲点点头:“我听说了。先生刚从法兰西回来?”
“是啊,去了两年。前阵子家父身体不适,我才提前回来的。”彦青道。
凤莲想了想,问道:“法兰西是个怎样的地方?”
彦青正待说,却又见她挥了挥手。
“别说了,别说了。”她皱起眉头,拈着圆宝领,把自己的下巴往里陷了陷,像是极冷似的。
“凌小姐不舒服?我先走了,小姐好好歇着吧。”彦青道。
凤莲笑了:“呵,告诉你吧,我快死了。你看像不像?”
彦青吃了一惊:“怎么会——”
她望着他,站起身:“在这儿呆着,短命。”
他的心猛地一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凤莲往她的房间走去,忽然顿了顿,回过头:“古里镇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如趁早离开吧。”
彦青心中一片迷茫,目光追随她雪白的旗袍边在门口闪过。檀香轻轻地扇动鼻翼,他回想起她的眼中有一抹幽蓝困顿的莹光。
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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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空气浑浊而厚重,彦青感到胸口很闷,几番辗转也无法睡去。他想去开窗却发现窗子都给封死了,只有几缕风的游丝从缝隙中挤进屋内。
什么鬼地方!他低声咒骂道。
两个人影从窗口滑过,高个子的男人愣了愣,回头望向他,一脸惊惶。
“谁?!”男人叫了起来,声音微颤。
彦青忙推门出去,那人看他了一眼,忽然舒了口气:“你是——”
“啊!我姓沈,今天刚住在这儿。”彦青解释道。
面前的男人微笑了,伸出手:“噢,差点忘了你今天到!我是凌振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