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电视有人那样叫黄皮肤人。”
“你不可示弱,我教你咏春拳,你叫回他们流氓,垃圾——”
昆生咳嗽一声,“家真,怎可这样教孩子。”
“不然教什么?忍耐必有结果,抑或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佳儿有顿悟:“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昆生笑着把儿子拉开,“去,去游泳。”
家真探口气,“假期过去了。”
“你若喜欢,可以年年来。”
“一言为定。”
岳家人朴实纯真,言语,肚肠,都坦荡荡,为家真所喜,他们绝对不会弯里弯,山里山那样兜圈子,使心计,与他们在一起真正舒服。
回到加州,家真返母校修博士论文,他说:“万一坐食山崩,可以教书。”
时间多出来,与佳儿厮混,他们一起做自动吸尘器,太阳能闹钟,会说话的录影机。
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
讶异时间经过得那样快?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稀奇,诗人墨客以至凡夫俗子莫不对此现象表示震惊。
许家真记得他第一篇中文作文一开始便这样写:“日月如梭,光阴如箭…”不知从何处八股抄来,中文老师一贯赞好,给了八十九分,帖到壁报上。
今日他终于明白那八个字的真义。
佳儿明年将进大学,他已考获驾驶执照,每日开着吉普车走到影踪全无。
他不像家真,他不会同母亲说“妈妈有家真”,他异常潇洒磊落,女生喜欢他,电话多得他妈妈特地设一条专线给他,录音机留言往往满泻。
每逢有人叫他,佳儿回过头来边笑边问:“找我?”那神情像足许家华。
家真记得当年小小的他走进大哥书房找人,大哥会笑问“找我”?然后找一把橡皮筋给他玩。
又有一次,佳儿为小事与同学生气,回家仍绷着脸,戴墨镜不肯除下,后来才知道他左眼被飞来足球打瘀,那冷冷神情又像足许家英。
这些,都叫家真凝神。
不过,佳儿对繁复功课的忍耐毅力,又似他老爸。
坐在书桌前,永不言倦,父母常劝说:“佳儿,眼睛需要休息。”
这时,周氏兄弟已经结了婚,三年抱两,周阿姨可以在家开托儿所,她眉开眼笑。
“家真,佳儿可在我孙女中挑对象。”
昆生说:“阿姨,我们是近亲,不宜通婚。”
“谁说的,一表三千里,八竿子搭不上血脉。”
“表妹们才十岁八岁,这件事慢慢讲。”
“昆生,时间飞逝,你不同他锁定一个对象,他将来娶白女黑女。”
昆生笑眯眯,“只要他喜欢,我也喜欢。”
周姨婆赌气,“昆生,这话是你说的,你别后悔。”
昆生先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踌躇,一张脸沉了下来。
一边,周志强同家真说:“我们退休之后,电子科技进入科幻世纪,你看过他们的电脑动画没有?神乎其神,叹为观止。”
“我最欣赏环球无线电话,地球上四百万平方哩无远弗届,同神话中顺风耳一般。”
“我沉迷诸电子游戏不能自拔。”
“最喜欢哪一种?”
周志明说:“盗墓者罗拉!一次万圣节,在商场见一女郎扮作罗拉:大辫子,紧身衣,短裤,两把自动步枪用皮带缚在雪白大腿上,我忍不住喊出来:‘罗拉!’”
大家忍不住笑。
“哎,”志强说:“英雄出少年,那是我们那几套板斧全体过时。”
家真摇头,“不,我不会那样说,是我们这一票人披荆斩棘开了路,后起之秀才能一步步跟着走,做到精益求精,我不会否定我们的努力,我们的成果。”
“家真好乐观。”
“家真说得对,昆生,你说是不是?”
昆生笑眯眯,“但凡许家真说的话,对我来讲,字字珠玑,毋需商榷。”
志强说:“愚忠!”
志明说:“贤妻们,听到没有?学一学昆生姐姐。”
就这样,闲话家常,努力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
许家真每年除夕斟出香槟,与妻共饮。
他抱怨:“香槟一年不如一年,好一点的像克鲁格简直要用一条右臂去换,其余的味如汽水。”
昆生安慰:“一家人在一起,喝果汁也不妨。”
家真立刻会意,“昆生,你讲得对,我太罗嗦,我老了,像老太太。”
昆生笑,“你有无发觉若干男人老了比女人更唠叨多嘴。”
“多谢你提醒我。”
他老了吗?
细胞解体,一部分老却,一部分随父母兄弟死去,内心一小撮记忆,却时时年轻。
许家真常常做梦,他回到一块大草地上,依稀记得,像是蓉岛一座木球场,他在草地上拔足飞奔,风在耳边呼呼擦过。
大哥与二哥在前边笑着叫他:“家真,快些,快些”,他像腾云驾雾似,越跑越快,凌空飞了起来,朝大哥二哥追上去。
还是未能忘怀,醒来无限惆怅,依然心如刀割,足足叫他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昆生在医院里位置年年高升,现在,他们叫许家真为“祝医生丈夫”,佳儿选读生物科技,努力解读遗传因子密码。
由母亲指点他功课,佳儿已不大做机械玩具。
幸亏许家真已取到博士学位,谋到一个教席,误人子弟,不愁寂寞。
女学生打扮叫他吃惊,可用衣不蔽体四字形容:上衣短而窄,遮不到腰,裤头落在肚脐下,随时会掉下似。肉感,但欠缺美感。
坏品味不分新旧老少,都不敢恭维。
家真专心教书。
他在课堂重拾自我,同事们喜欢他,因为他毫无侵略性,学生们挤到他讲座,因为他风趣和蔼。
大学欲升他做行政工作,他即时婉拒,坦白说:“我不懂那一套,那是另一门学问。”
其他同事知道了,有点酸溜溜:“许家真确实名士,可是他家财亿万,无所谓升级或否,他来讲学,不是赚钱,而是来送钱。”
无论做什么,总有旁人发表伟大评论,许家真置之不理。
放了学他每日风雨不改驾车到医院接妻子。
年轻的护理人员看见他打完招呼就艳羡地轻轻说:“祝医生几生修到。”
“祝医生本身也才貌双全。”
“他们相敬相爱到说话声线低得像细语。”
“哎,我对婚姻要求不自觉提高,更加难找对象。”
“许博士本来很忙,为了家人,结束生意,此刻每星期只教十多小时课。”
“有人会这样为我吗?我想不。”
年轻的她们不禁沮丧。
这一天祝医生一上车,声线却奇高:“家真,周末佳儿要带朋友回家吃饭。”
家真犹自懵然,“好呀,吃中菜比较亲切,请四五六饭店送几只菜来。”
“家真,你好糊涂!”
家真茫然,“什么事?”
“家真,佳儿要带女朋友回来见我们。”
家真呵一声,脸上露出震惊神色。
“那女孩是他同年同系同班同学,大家十八岁。”
“小孩子,不能作准。”
“可是他以前约会,从不带女孩回家,通常到她们家厮混。”
家真像是头壳被人大力敲了一下,需要沉默定神,“先回家再说。”
回到家,她取出冰冻啤酒喝一口。
昆生说:“他今午打电话给我说:妈,这次,我是认真的。”
“他们口中所谓认真,颇有商榷余地。”
昆生却十分紧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该怎么办?”
“家真,你猜那女孩是什么人种?”
家真讶异,“人品好,有学识,什么人种有何干系?”
“是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