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考虑不周……”孟天扬敛了笑容:“我虽然不清楚你姐姐为何自尽,但我总是难辞其咎。还连累司家败落。”他喟叹一声:“家父所做所为,确实太过。可惜当时我远在回疆,待得赶来此间,却已晚了。”
他看着司非情苍白面色,心中恻然。一路南下,自然听闻司氏已可说是家破人亡,眼前这文弱男子更是重病缠身,怜意油然而生。不自觉间,竟已覆上司非情的手,温言道:“我此番来杭州,便是想去你姐姐坟前一祭……今日你身体不适,便早些休息。明日带我去,可好?”
司非情抬眼,见孟天扬神情极是诚恳,他摇头道:“不用去了。姐姐都已经走了,再祭拜也没有用。”
他一向少与人接触,说话不懂转弯抹角。孟天扬虽知他说得不错,总觉刺耳,他素来被下属奉承惯了,眉头微微一皱便要驳斥,但望见司非情气色不佳,心头那些微不快竟登时烟消云散,展颜道:“此事明日再说,先去用膳吧。”拉了司非情起身。
司非情这时才察觉自己的手一直被孟天扬握着,他不太习惯与陌生人过于亲近,轻轻一抽,孟天扬却反更抓紧,微笑道:“你的手好冷,今后得让大夫熬多几剂补血汤药才行。”
这“今后”两字从他口中说出,竟是自自然然,顺理成章。司非情微怔望着他侧面,孟天扬却似并未注意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只含笑带司非情走去偏厅用膳。
********************************************************************************
琴声幽雅,醉人心弦。司非情十指轻拨焦尾古琴,心神却随着悠悠琴韵一齐远远飘了开去。
不知不觉,他居然已在孟天扬这处别业里待了十数天。那日拗不过孟天扬,终是带他去了司青袖墓前拜祭一番。孟天扬倒也并不追问司青袖为何自尽,只是坚持要司非情留下养病,每日里补品丹药不断,司非情气色也比先前好了不少。
司非情虽觉留在这曾经算是自己姐夫的孟天扬身边有些别扭,但他眼下无依无靠,若独自离去,还真不知何以谋生,虽不情愿,却也只好继续住了下来。孟天扬行踪甚是神秘,每天大半时间都不在别业内,怕司非情气闷,便叫了两个下属陪他聊天。司非情同这班江湖汉子哪有什么话题,十余天来,也只依稀听得他们整日在谈什么风雅楼的大小杂事,他无聊之极,只得抚琴消遣。
他自然不知,这风雅楼是江湖中近几年来迅速崛起的一大势力,几乎各处都有其分堂,孟天扬此次到杭州,固然有来祭拜司青袖之意,更主要还是为了处理分堂事务,这些事,孟天扬当然不会同对江湖一窍不通的司非情说起。
弹了几曲,司非情微觉疲倦,却听门上剥啄:“公子,云苍送药来了。”门一开,那日策马险些撞上司非情的灰衣汉子端着药碗进房。
司非情道了声谢,正喝着药,云苍面无表情地道:“楼主明日就要率大伙回总堂,公子今晚也请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上路了。”
“什么总堂?是要去哪里?”司非情一愣。
云苍瞥了他一眼:“公子到了自然会知道。”他向来瞧不起司非情这等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实在想不通楼主为何要留司非情在身边。虽然楼主性喜男色,但眼前这么个病怏怏的男子,只怕大风一吹便倒,哪里经得起楼主折腾,况且论姿色,根本就不及总堂的那几个男宠。
他摇摇头,径自走了出去。
司非情再不明世故,也感觉得到云苍对他的轻视,心口一阵发闷,低咳起来。
突然一件暖裘披上肩头,孟天扬不知何时进来,轻轻抚着司非情背心,替他理顺气息。
“明天要走了么?”司非情止住咳,拉紧暖裘,似乎还带着孟天扬体温。
“是啊,所以我过来帮你收拾一下。”孟天扬在他身侧坐下,微笑道:“你不用动手,有什么要带走的,告诉我就是。”
司非情盯着他和煦的笑容,愣了一会,道:“可我不想离开杭州,我——”一急又咳嗽连连。
孟天扬叹了口气,轻拍他背:“你这个样子,还想要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抓过司非情的手握在掌心,正色道:“你司家到今日地步,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若没有遇到你,那是无可奈何,但既然你我有缘,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忆起大夫说司非情只怕活不过今年,他心头一阵不豫,说什么也要带司非情回去,想方设法替他延命。
一丝暖意自孟天扬温热的手掌流进司非情胸腔,令他直觉信任眼前的男子,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孟天扬看了他半晌,倏地将他拉进怀里,让他头靠在自己肩窝。司非情一怔,眼里露出疑惑。
“你累了吧,先睡一会,收拾的事醒来再说。”孟天扬面上浮起不自知的宠溺。
司非情心思单纯,也不觉得两人此时的姿势极是暧昧,他确也有些倦怠,含糊恩了一声,阖上双目,嗅着孟天扬暖冽体息,不多时,便鼻息微微睡去。
孟天扬却目光炯炯,望着司非情苍白面容,蓦地伸指在他淡色唇瓣轻轻划过,回手放到自己嘴边,舌尖轻舔,尝到先前的药味,不由微露苦笑。
那日策马西湖,他便注意到了这一身黛青,淡泊如柳丝的忧郁男子,而后司非情的淡然一笑,更令他心悸莫名。尽管司非情并不是他以往喜欢的那类艳冶少年,他却仍情不自禁地将司非情带了回来。岂知这令他动心之人却是司青袖的胞弟,又病弱不堪,倒叫他不忍落手。连日相处,也分不清究竟对司非情是爱是怜,但要他放手却已万万不肯。
他怔忡片刻,轻柔抱起已熟睡的司非情放落床上,拉过丝被盖好,随后自己也躺在司非情身旁,一抬手,灭了烛火,静静听着他微弱的呼吸。
**********************************************************************************
“这边,踢过来这里……”
“三少,你真是笨,哈哈,快踢给我……”
阵阵欢声笑语从前面院中飘来,司非情推开焦尾琴,循声走去。
那天他在孟天扬怀里原只想浅眠片刻,谁知竟一路睡去,醒来已在回总堂的马车里。孟天扬将他安置在自己卧房隔壁,以便随时照应。但甫返总堂,不免有许多积压事务处理,好在孟天扬临行前把焦尾琴也带了来,司非情几日里焚香抚琴,倒也悠然自得,只是有时想到已故家人,仍不禁怅然。
走进院中,司非情眼前陡然一亮,见好几个衣饰华丽的俊俏少年正踢着鞠蹴,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司非情自幼体弱,终日与琴药为伴,哪有如此尽情玩耍的时刻。他站在一旁,看这些少年玩得兴高采烈,心中好生羡慕。
那少年中有一人眼尖,瞧见了司非情,笑道:“光看有什么好玩的?你也一起来踢吧。”飞起一脚,鞠蹴向司非情当胸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