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最后一次到医院挂精神科门诊。那天医生亲自送我走出医院门口,“记住不要回头!!”他叮咛着我。“拜托!又不是监狱。”我转身离开前,拍着医生的肩头调笑说。
那天是个下着小雨的日子,我撑着伞慢慢地走向节成车子停放的地方。雨刷缓缓地左右摆动,雨滴被集中在玻璃的两旁,排好队等着落在台北的地面上。不管雨刷刷过多少遍,节成的笑脸,始终动也不动地的待在驾驶座,他说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对我说。好巧,我也有。
女孩想起男孩的笑脸,还在那身穿白袍的男人手上。
女孩没有停下脚步,因为说好了不许回头。
第八章
“不傻,我咒过誓,不管贫富贵贱,胖瘦美丑,我都会守着晴雅一辈子的。”
“痛,不需要用眼泪计算吧!”痛如水,冷暖自知。这3年来,恒峰学会许多事,懂得如何在身体里安置好伤口。“只要不忘了痛的感觉就好。”恒峰对火添这样说,笑的嘴角呼出叹息的气。
“嫁给我。”我一上车节成拿出预藏好的婚戒向我求婚。“好啊!等我告诉你一些事,你还愿意娶我,我就嫁你。”我对节成说着。
如果我告诉你,一个身高167公分50公斤的男生,能挥出160磅的重拳,而当时他才16岁,你一定不相信。如果我告诉你,他面貌清秀,才德兼备,双手能织羽衣,能调羹汤,还能摇一杆文采洋溢的好笔,你一定不相信。如果我告诉你,他高一时,在黑板上写下相当博士班程度高等微积分、线性代数、实变分析,考倒全校的数学老师,熟读史记、资治通监,逼疯历史老师,不敢上台教书。而他的父亲不过是个杀猪的肉贩,他的名字是“游火添”,打死你一定不相信。
但如果我告诉你,他是GAY,那么你一定会相信,刚刚我所说,可能都是真的。
“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火添说,这是洛夫的诗,是记载他本命的文字。恒峰从火添口中听到这句诗时,他的表情是茫然一片。
“我不认识这个日本人。”在恒峰的认知里,名字有个“夫”字的大多都是日本人,而火添手上又总抱着三岛由纪夫的书,《假面的告白》、《潮骚》、《吾友希特勒,奔马》。让恒峰反射的联想,这个火添喜爱的诗人,肯定是历史课本里所记载的倭寇一族。
“可是他哥哥你一定很熟?”火添把刚点燃的烟递到恒峰的指缝间,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烟。“谁啊?”恒峰兴奋地连烟也忘了夹好,火红的烟头掉在地面上,溅出几点的橘色火星。
“原哲夫。”火添不疾不徐地,以蹲姿为体,右手为用,捡起地上的香烟,浅浅地吸了—口,然后将这个人名和跟烟气送到恒峰面前。“北斗神拳的作者。真好,哥哥是漫画家,弟弟是诗人。”恒峰以未曾变过的敬佩眼神望向火添。“果然火添就是与众不同,如此的博学多闻。”重点是,恒峰相信火添不会骗他。
终于等到恒峰在监狱里完成高中学业,考上成大机械系,获得假释出狱,在大二时走进书店的纯文学区时,恒峰才发现,洛夫是中国人,而暗弦不是哑吧。火添没有骗他,火添只是耍他,这一耍就是四年。
同一年火添介绍他的“真命天子”,给恒峰认识,恒峰才知道原来在那整整四年里,他都是火添的“风”,决定火添的炙盛与消融。火添是GAY,是恒峰最好的朋友,那份友情无关情爱,始终存在。
高一因为打架被记两大两小过的恒蜂,是班导口中的小霸王。第—个受害者,是住在恒峰家隔壁巷子的何建良。原因?何建良跟他同学说,恒峰的爸爸在外面讨细姨。恒峰高壮,何建良瘦小嘴贱,恒峰觉得打他刚好而已。结果,一大过。不过何建良的爸爸却带着一瓶洋酒来恒峰家登门谢罪,当场教训何建良给里长伯看。“所以我没错。”恒峰这么认为。
第二个受害者,是替何建良抱不平的学长以及同学不知名君两位。原因?自卫。结果,又一大过。恒峰这时发现他很能打,同学开始怕他,没有人敢再对他指指点点。因此武力能带来尊重,恒峰那样坚信。
第三个受害者,是路人甲乙……原因?里长伯给恒峰的羞辱,他有宣泄不完的精力,尝到以强凌弱的快感。结果,学校举行评议会议,讨论是否要将恒峰勒令退学。在市议员、督学陆续赶到关切后,恒峰被裁决留校察看。恒蜂得到一个教训、一个体认:人都有个价码,贱价者命贱。体认到让里长伯帮他善后,比要他死还难受。
“像你这种人渣败类,要不是靠老爸庇荫,早就被人大卸八块。”恒峰的班导不满自己投下同意票的退学提议遭否决,决定以言语宣泄愤怒。
当恒峰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往台上冲去时,火添拦住了他。命中恒峰腰际的一拳,让他顿时腿软倒地,就像恒峰欺负别人般,他被剧烈的痛楚吓呆了神智,然后,任由火添拉着他走出教室。班导和同学纷纷讶然失声,噤若寒蝉。
“把眼泪擦干,丢不丢脸啊!”他们坐在二胡同好会的社办里,火添拿着面纸交到恒峰手上,火添是创社社长,但是社员只有他一个(其他都是被动员的人头社员),所以他们跷课整天,也没有半个人会走进来。“痛啊!”恒峰抱怨着。
“你打别人时,就没想到人家会痛?”火添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包烟,顺着玻璃表面,咻地把白长寿滑到恒峰手还。“抽吧!你应该自己有打火机。”“我只抽进口烟。”话刚说完,恒峰的额头又被一颗千辉牌打火机击中。“有得的抽就好了还嫌,难怪人家说你是狗仗人势,温室花朵。”火添话骂得更凶,但是人却走出社办。一会儿,他丢了红色Marlboro到恒峰手上,“算你命好,管乐社刚好还有半包。”
“刚刚干嘛打我?”抽着菸,腰不再感觉那么疼,恒峰开始对眼前这个全校最资优,却跟他最扯不上关系的同学产生好奇。
“你那一拳下去,百分百退学。”火添还是抽着自己的白长寿,在椅子上转啊转地说。“我不怕。”
“是啊!因为你有个好老爸。”“找他,我宁可死。”“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是你给他机会出面啊!”火添的话一矢中的,恒峰无言以对。
他们谈了很多,但大部分都是恒峰在说。”想不到你力气这么大?”“我家是卖猪肉的,我扛两头猪都脸红不红气不喘,何况是你。”火添提到他分解猪肉的技巧,小时候他爸拿屠刀追着他满市场跑的趣事,把几分钟前还沉浸在童年伤痛的恒峰,逗笑的不可开交。“为什么要帮我?”感激之余,恒峰也想知道原委。
“你帮我照顾我的盆栽。”“什么?那个不是班上的娘娘腔种的吗?”恒峰只记得教室外面有几盆的黄色小花,跟几团红色的圆球花,都没人理会,一副快渴死的模样。恒峰看它们可怜,闲来没事就去浇浇水,摘摘烂叶子。
“我就是他们说的娘娘腔。”火添用歹毒无比的眼神扫射恒峰。“那些是金毛菊和火球花,其中几盆是铜钱草。”但一说到花草,火添的眼神又温和了起来。“你?我靠,干脆说蓝波是衣索比亚难民算了。”想起2小时前,让恒峰痛到骨髓,昏昏欲吐的那记重拳,他还心有余悸。要恒峰相信火添是娘娘腔,门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