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杀豆儿,他会恨林停云也是当然的,谁叫那人原来不学好,去学别人养什么男宠,又把这孩子净了身送进宫,说起来也真是喜怒无常,行事歹毒。
想不到的是,雷君远原来是个君子,竟自愿成全了优佳与琴音的婚事,还为了他们求我放这两人离开;作为交换,我命雷君远交出了手中的兵权。不过也许是他够聪明,知道我位子坐稳,第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他,所以韬光养晦,保全雷家上下一干人的性命。
按照每日的路线,我来到留云阁。
其间梨花如雪,铺天盖地的灿烂,肆意的绵延,在日光下如同起伏的白色波涛。这些梨花在火中重生,发疯似的生长,短短五年,在宫中海藻一般的蔓延。
花海深处,依稀现出楼台一角,是重修的流云阁。
五年前。我把流云阁易名留云阁。
我想当初一定是因为名字取得不好,才出了那样的祸事。
撩起纱帘走进,殿外风日流丽,殿内鸳鸯帐暖,我来到他的床边,提起他垂在榻下的长发。
五年未剪,这头黑发也像那些梨花一样,一味的生长。
如今,已有六尺余。
“什么时候我帮你剪看看。”说着我就笑起来,“可是我似乎又舍不得,怎么办?”
无人回答。
那人的眼眸淡然的闭合,修长的眼睫在雪白的面孔上画下浅灰的阴影,唇色仍是暗红,如映日芙蓉的一张脸。
是我最爱的容颜,是这世上最美的容颜。
从五年前睡去就再未醒来。
御医告诉我,也许他明日就会清醒,也许这一生都不可能了。
五年前他变做如此,再没有人能追究些什么,人人都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得机会与他相伴。终于能这样陪他,其实就这样看着他也很好,虽有憾,却已满足。
我把他手捧放在脸侧,轻轻磨蹭,“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一起出游,有个臭道士为你批字,翻开一看,竟是情深不寿;我一气之下暴打他一顿,他只好重批,结果这次却是百年好合。”
停云白皙的脸孔上似也有微微笑意,仿佛是在回应我。
其实昨夜我还做了一个梦。
花间月下,暗香浮动。他不满叹息,“铮,我又等了你好久。”梨花荼靡,他的身影朦朦胧胧,这一次,我却终于捉住了他,把他拉进怀中,附在他耳边,轻轻的说出爱他。他朝我一笑,摇头叹气道:“原来你还没有呆到底……”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思君如孤灯,一夜一心死。
思君如百草,缭乱逐春生。
我欠他许多,这次换他欠我。
他等我许久,这次换我等他。
红尘滚滚,碧落黄泉,终有一日我会寻到他。
——停云,你何时再入我梦来?
番外篇 雪夜人归
最近总是梦见他在对我笑。
深秋空旷的蓝天下,枫叶火一般的燃烧,金与红的乱影中,他抬头看我,满眼笑意,白日里星光流转。
这时便会醒来,在黑暗中不由自主的揽紧身边的那个人,亲吻他温热的面颊。
五年后又是三年。
我慢慢想起了前世的许多事,虽然仍是断断续续的片断,可对那暗红身影的思念,从不曾稍减。原来我从来都是记得的,记得初次的相遇,记得不得已背叛他时的痛苦,记得说出那些违心的话时他心碎的表情。
我终于知道为何他总是执着我是否说出爱他的话,为何看我时总是那样的伤心。
一世一见,千回百绕。
遇时未相认,见过终不识。
原来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错过,终于换来此生的相遇。
他睡去的八年,长得仿佛又过了一生。
每日我上朝下朝,批阅奏折,照顾他的事从来不假人手,夜晚与他相拥而眠。思念随着他的发丝一起绵延生长,把我的心牢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
不知不觉,冬日又已来到。
梨花落尽,雪片飞舞,栖在树上无甚分别。
我二十六岁生辰,群臣满宴,酒影珠光。我独坐在主位上,看着阶下众人惶恐讨好的脸色,笑意寂寥。心不在此处,我后来才发觉琴音也在宴上,三巡过后他上来祝酒。
八年时间他由少年长成青年,眼底的愤恨已经完全淡去,如今看我时他笑容温文,眉宇间尽是幸福与满足,仿佛还稍稍胖了些,早不是当初风吹即倒的模样。
看来他与优佳生活得很好。
我与他对饮一杯便问:“优佳皇妹近日如何?怎么没见她同你一起过来?”
琴音脸上又泛上笑意:“她产期近了,不宜走动,请皇上赎罪。”
“怎么早没听你说?”我略微吃惊,“这样的好事难道还要瞒着别人?”
琴音脸红了些,面上却尽是将身为人父的喜悦。
我看着他,心中是平静的温柔,却再没有了一丝涟漪。自从爱上那个人开始,世上的一切仿佛都失却了颜色,只有那人身影停驻的地方华光流动,墨色缤纷。
琴音笑着退去,我饮尽杯中的酒,一名内监立即过来将我空着的酒杯斟满,我抬头一看,却不是怀德。
“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他。
那内监约莫十六七岁,小心翼翼答道:“怀德总管是奴才的师傅,今日他老人家有些咳嗽,怕惊了陛下的驾,便换奴才来伺候。”
我点点头:“你做得不错。”
他立即讨好的笑起来,附在我耳边道:“陛下,其实这宴上还有节目。”
我还未答话,殿中的灯已熄了几盏,明暗间,一袭红影飘至。
他来时,踏月而至;他舞时,月色黯然。
无乐无音,只有他红衣黑发在殿中光影缭乱,迷花了众人的眼。我却觉得有极缥缈的歌声从夜色深处蜿蜒而来,在耳边袅绕。听不清唱词,正如看不清眼前舞蹈之人的容貌。
一舞毕,他翩然离去。
离去时,月如寒霜。
寒霜白雪间,他远离了我。
灯光骤然明亮,只留一丝清淡若无的梨花香气,在明晃晃的大殿中潜潜的流动。
年轻的内监还是附在我耳边道:“不知陛下可喜欢,是宫人自荐,我擅自安排。”
轻轻的声音恍然惊醒了我,我看着这个想取代怀德的少年,“不错,让我想起了故人。”
说完这话,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我又问他一句:“这人你从哪里找来?”
“这……”年轻的内监有些迟疑,又看了看我的神色,答道:“说起来也巧,他是今日午后找到奴才,说只求在晚宴上为陛下舞一曲,奴才看他确实没有恶意,身体似乎又很虚弱,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就……”
我霍然起身,疾步而出。
殿内有人惊呼惶恐,有人甚至扯住我的衣袖,我一把甩开。
再也看不见其他。
我只知道往留云阁的方向奔去。
是他?是他?!是他!
心底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我。
我推开门,掀起低掩的床帷,夜风穿堂而过,榻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要他一睁眼时我就在他身边,两人相视而笑便是一生,却从没有想过他就醒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照顾他不假人手,我只派暗桩守在阁外,他是否以为我是把他一个人放在这空荡荡的地方;或者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睡便是八年,只以为我在他昏过去的几日里对他不理不睬,这便是对他的答复。
停云……
他的名字如今仿佛已是我心上的伤口,每想一次便裂开一次,每想一次便是剖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