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免还是有些心灰了。
常五爷从北平归来,已是一个多星期后的事了。
子颜演的方莫华正在片场中搭起的赌档里挥汗。莲儿在纱厂谋了个差事,每天起早贪黑,养活自己和丈夫;而肩不能挑的阔少方莫华,没了钱财,无异于丧家之犬,竟在贫困潦倒和男性尊严的挣扎中,堕落了。
子颜是羞怯的,平时温和,语调亦不高,此时却要表演出一个赌徒的心态,穷途末路仍不甘放手。凌熙然指点道:\"方的少爷脾气尚存,只不过已在强弩之末,人早蔫了。\"
终于轮到方莫华上场,穿了一身寒碜的灰西装,袖口脱了线,也不管不顾。一进门就朝放高利贷的陪笑道:\"再借我一点吧,老板!我准能翻本!\"
放高利贷的三角眼一瞟:\"你晓不晓得已欠我多少了?穷鬼!\"
方莫华想了想:\"二十大洋。\"
\"哼哼,二十?做梦去吧!加上利息总共一百二十大洋!\"笑得胡子都翘起来,\"利滚利呀,你真以为我做善事吗?\"
方莫华一怔,抡起拳头就要冲上去拼命。却听他道:\"你倒再上前一步试试看,我送你吃官司去!\"
拳头在他油光光的面孔前蓦地顿住了,手背上的青筋还在突突地跳,但终于缓了缓,把手放下了。镜头里是子颜的特写,现实的重迫已使他忘却了羞耻与反抗,满目的卑微与苟且:\"老板,我没本钱,如何翻本?如何还欠您的债?求您了,再借我一点吧!\"
\"停!\"凌熙然喊着,忘情地拍起手来,\"太好了,子颜!你表演得太精彩了!\"
\"呦,是谁让我们凌导这般不停嘴地夸啊?\"苏莉莉进得门来,妙目一扫,停在子颜身上,\"小沈,你真有本事!不用再过几天就能成头牌了!\"
子颜演得真兴起,一欠身,笑道:\"莉莉姐,我怎敢当?\"
\"臭小子,嘴倒是越来越甜了!\"苏莉莉笑吟吟地上前道,\"明朝常五爷正式乔迁到新公馆去,置办了几桌酒席,也请你了!\"
\"他回来了?还要请客?\"不知何时,凌熙然已立到她身后。
苏莉莉故意不看他,望着子颜答话:\"今天没我的戏,要不是为了替五爷下帖子,我过来干嘛?凌导,不是听说你想见他吗?\"
\"是,我会去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苏莉莉回过头去灿然一笑:\"那,请你赶早了!\"
子颜心想,他是去见情敌,我又去干嘛呢?连忙推脱道:\"我是无名小卒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就不去了吧!\"
苏莉莉瞪他一眼:\"你这不是存心不给我面子吗?\"
\"莉莉,怕是你误解子颜的意思了。他不是不给你面子,他只是对你那位名头响当当的大哥心存疑虑——子颜,我说的对不对?\"凌熙然笑道。
\"不是不是!\"子颜忙向苏莉莉解释,却换来一双白眼,无奈中,只得冲着两人干笑一声道,\"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翌日黄昏,常府派了车子来接三人赴宴。凌熙然朝那辆加长的豪华轿车望了一眼,夸张地大笑道:\"常五爷真有心,莫不是怕我没车送他们去吧?\"
苏莉莉白他一眼:\"小家子气!\"径自坐到前座去了。凌熙然与子颜只得默默地钻进后座,坐定。
司机与苏莉莉显然是相熟的,一路上只听闻两人笑语不断。苏莉莉不知为何事尖声笑起来:\"小李,你真是宁波人么?就凭一支橹划到大上海?\"
那小李直点头:\"怎么不是?我与五爷是老乡,否则早年他也不会收留我了。\"
苏莉莉笑个不停:\"我可想象不出大哥他少年时代划船的模样!\"又侧过头问子颜,\"你呢,会不会划船?\"
子颜答:\"不会。不过小时侯往乡间的亲戚家里去,倒也是乘过几回小船的。\"
苏莉莉又望向凌熙然:\"熙然,我们曾在秋日里荡舟呢,你还记得吗?\"
凌熙然一直望着窗外,听到她问他,也没回头,只轻轻颔首。
苏莉莉抿嘴一笑:\"什么时候再到公园里租条小船玩吧,把小沈也带上。\"
子颜咬住下唇,心道:还是别来找我的好!
汽车缓缓前行,路边是挺拔的法国梧桐和密密匝匝的各式洋房,又过了些时刻,前方的马路越行越窄了,透过绵长而高耸的雕花铁围栏,只见一大块深幽幽的草坪朝天边延伸开去,尽头竟是一幢高大的别墅,英国样式,严谨而典雅。
苏莉莉笑道:\"瞧,那就是五爷的新公馆!\"
子颜目瞪口呆。
车子穿过大铁门,沿着私家路又行上一段,这才真正到了公馆门前。有仆人匆匆奔出屋替他们开了车门,又有两排白衫黑裤的女佣站在门口齐刷刷地喊\"苏小姐好\"。
这排场可不简单。
凌熙然下了车,拉着子颜就往里走:\"不就是些广东娘姨么!\"
子颜眼角里见他面上不太好看,不敢多言语,一径进了大厅。
厅里,好些装扮华贵的客人正闲散地坐在水牛皮沙发里喝酒聊天,一旁站着位老者,擎着烟斗,望见他们三人踏进门来,温和地微笑道:\"大明星们可来了。\"
子颜定睛一看,那老者不就是上次来片场接苏莉莉的男人吗?瞧他气度不凡的模样,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常五爷吧。正想上前打招呼,却听苏莉莉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华叔!\"又问,\"大哥他人呢?\"
老者呵呵笑道:\"就晓得念叨你大哥,也不见你来问我好!\"
\"嗳呀,华叔!\"苏莉莉上前拉住老者的手,\"哪能忘了您呢!风湿好些了没有?我托人在美国买了特效药膏,到了就给您送来!\"
华叔摇摇头:\"买什么美国药膏?我只信老祖宗留下的秘方!\"
苏莉莉嘴一撅:\"您呀,真是个老古板!\"
\"是是是!\"华叔不怒反笑,\"你大哥他一会儿就出来,不如你让这两位先生先上座吧。\"语罢,回首去和别的客人说起话来。
子颜轻声道:\"莉莉姐,华叔是谁?方才我还以为他就是五爷呢。\"
\"你这傻小子!\"苏莉莉笑道,\"他是大哥的开国功臣,如今也算是二把手了。\"说着,她脱去了薄外套,露出一袭香槟色滚明黄边的短旗袍。众客即刻被她夺去了眼球,有好几位贵公子模样的男人已跃跃欲试,争着与她攀谈起来。
她亭亭地立在人群中微笑,风情万种。
子颜听见身侧的凌熙然在粗重地呼吸。他以为他怒了,抬眼看他,却见他的眸子里满是爱念——
子颜一怔,心中刺痛。轻声开口道:\"我出去一下。\"
凌熙然点点头:\"去洗手间么?去吧,我等你回来了再入席。\"
子颜步出大厅,沿着铺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一直往前走。他不是去洗手间,他只是觉着胸闷,想透透气罢了。走廊很长,倒挂的金黄色铃兰壁灯在两侧静静地燃着,雪白的墙壁上映出了几道游移不定的人影。
身后是喧哗的人声,面前,目光所及,是黑暗而不可知的尽头。
他没有停步,直到他看到一扇门,一扇虚掩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