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仪插嘴:\"妈,你怎么忘了?上次大哥给你买过的,你吃了就吐!\"
赵月芝啐他一口:\"什么忘了?我忘了什么?\"夺过小茶盅来,狠扒了两口,接着骂道,\"都不是好东西!巴不得我全忘光!\"
子珍不识相,在一旁说:\"大哥,妈的药已煎好了,要不要倒出来?\"
\"药药药!你们要毒死我!\"赵月芝又怨懑地骂了一阵,竟把被子一蒙,呜呜地哭起来。
子颜摇摇头,与弟妹相视无言。
夜晚是极早睡的,主要是为了省煤油钱。房间很潮,因是向着西的,终年照不到阳光。油灯一灭,角角落落里的阴冷便一齐袭来,无处可逃。
子颜静躺着,忽然想起还留在外套口袋里的亚麻手绢,轻唤子仪一声,没有答应,已然睡着了。算了,帕子上的字迹都模糊了,还是明日里再找苏莉莉签一个吧。
他心想着,悄悄地把手绢掏出来,捋平整了,压在枕下。
远处的江上传来几声汽笛,隐隐约约的,不很真切……他恍恍地闭上了眼。
夜里大概是下过几点毛毛雨的,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弄堂里积了好几个小水洼。沈子颜小心翼翼地提起裤脚管一一跨过,可因穿着布鞋,难免濡湿了鞋底,脚趾触着泥水,难受得很。
望望天,还暗沉沉的一片,怕是还要下一阵雨,可家里只有一把旧伞,留给子仪了。
开工倒很顺利。最令大家意外的是,苏莉莉竟准时在片场出现。只听她和导演谈起了即将开拍的电影:\"秦导,你这部能不能赶在月底前封镜?我刚接了新戏,下月要开拍的。\"
\"谁这么大面子,竟让我们的莉莉为他挪动时间?\"秦导演颇为惊讶。
苏莉莉娇笑一声:\"凌熙然呀,你也认得的。\"
子颜一听他的名字,竖起了耳朵。
秦导演怪叫道:\"他——当然认得!去年那小子一飞冲天,在法国修得了学位,听说还得了奖,回来后就像戴上了钻石王冠,不知多少电影公司老板为和他签约争破头呢!怎么?我们老板抢到他了?\"
苏莉莉点着头笑:\"老板真是英明,让他和公司签了六部戏约,这两年大概是跑不掉的了。\"声音颇为得意,明着夸颂了老板,暗里则捧了凌熙然。
\"瞧你,身在曹营心在汉……\"秦导演叹道。
苏莉莉眼角一瞥,见子颜从身旁走过,唤道:\"小沈!\"
子颜没想到她会叫住他,有些慌神:\"苏小姐,那帕子……\"
\"你该不会把那帕子洗了吧?\"苏莉莉嗔道。
\"不不,是被汗水洇花了!\"子颜老实地答,把准备好的子仪的作业簿递上前,\"苏小姐,不麻烦的话,再给我签一个吧!\"
苏莉莉噗嗤一声笑了:\"呵,我还真瞧不出你哪里出色了!\"
子颜抬眼看她,不知她为何说这话。
\"你还不知道?\"见他摇头,苏莉莉眨了眨眼,\"那我就不多说了,让他正式通知你吧。\"
子颜一头雾水,再想问,却见她故作神秘似地耸耸肩,走开了。
这一整日里,心中都惴惴不安,似乎有些希冀,又说不清希冀的是什么。直到收了工——
果然下起雨来了,是南方常见的细密的雨丝,落在裸露的脸颊上,如冷冰冰的麦芒。子颜有些沮丧,不禁加快了脚步。
忽闻身后有汽车鸣喇叭,原以为是叫自己让路的。朝路边靠了靠,车子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他只一心往家里赶,对这烦人的东西,很是着恼。
却听有人隔着车窗在喊:\"沈子颜!子颜!\"
第二章
忽闻有人喊他的名字:\"沈子颜!子颜!\"
他一怔,停住了脚步,朝身后望去。
那辆紧跟着他的轿车已停下,银灰色的车门啪一声开了,他望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隔着雨帘,四周的一切都如水晕般淡散了去,唯有他,却重墨似的一点,在他眼中份外剔透。
不禁痴顿着了。
\"愣着干嘛?上车啊!\"凌熙然伸出手拉他。
沈子颜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可还是被他拽住了手臂,一使力,被拉上了车。
\"这么大的雨,也不撑把伞?\"凌熙然侧过身,关上了车门。
沈子颜低头看见自己湿漉漉的袍子不住淌水,已在皮椅上留下了好几圈水渍,抱歉道:\"对不起,把你的车子给弄脏了……\"
凌熙然扬眉:\"为何你每次见到我都说对不起什么的,多无趣!\"
子颜愣愣地:\"那该说什么……\"
凌熙然叹口气,\"难怪莉莉说你呆头呆脑的,劝我别签你呢!\"
\"签……签什么?\"子颜又一怔。
凌熙然咧嘴笑道:\"到我家去,我慢慢告诉你!\"说罢,踩下了油门。
子颜还未应声,脸色已是煞白。他每天都搭乘的电车自与这种小车不同,再加上凌熙然开得风驰电掣似的,不多时,子颜只觉头晕目眩,竟瘫倒在了椅背上。
\"怎么了?\"凌熙然别过脸看他。
子颜捂住嘴:\"我……我要下车……\"
\"你不舒服?啊,一定是淋了雨,感冒了吧!\"凌熙然加速,\"我家有药,你再坚持一下,就在前头了!\"
子颜点点头,又忍了片刻,但终奈不住胃部的痉挛:\"我……想……想吐!\"
话音未落,凌熙然已踩下急刹车,把门推开:”你晕车,干嘛不早说?快下车!”
子颜冷汗涔涔,又道几声抱歉,挣扎着下了车。把头直垂到胸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心中又懊又恼:怎办怎办?我得罪他了!
\"你往哪边走,我家在这儿!\"凌熙然一把扶住他的肩。
子颜无力地朝他看:\"你家?\"
凌熙然努努嘴:\"呶!\"伸手去揿门铃。
子颜抬头望,\"呀\"了一声——原来是一栋建在弄堂底的老式洋楼,红砖红瓦红烟囱,白色的露台一直延到门廊。一枝粉红的夹竹桃穿过镂空的院墙,俏生生地探出头来。
煞是好看。
子颜虽还未缓过劲来,可一想到他原来不是要赶自己下车的,唇角竟溢出了些笑意。
只听门那边已有人急急地奔来,嚷嚷道:\"先生,做啥不响几声车喇叭呀?我好早些出来开门!\"
凌熙然大声喊:\"少废话,快开门!我的客人不舒服!\"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佣,慌慌张张地将一把油纸伞擎到主人的头顶:\"先生,瞧您的衣裳都湿了……\"
被凌熙然打断:\"给他撑!\"
子颜窘得很,却是那种受宠若惊的窘意,夹杂着甜蜜。
这女佣显然懂得查颜观色,忙不迭把油纸伞朝子颜那边移了三分,冷眼里却打量起他的那身穷酸打扮,很是不屑。
穿过小花园,凌熙然跨前两步,把子颜扶进了客厅内,让他坐在沙发上:\"靠着休息一下。\"又回头吩咐女佣道,\"去厨房熬碗姜汁来。\"
子颜连忙道:\"快别忙了,我已不碍事了。\"
凌熙然探身过来,望定他:\"真的?\"
子颜一见他的身子趋近,脸颊陡然通红,颔首不语。
凌熙然伸出手掌覆在他额上,皱起了眉:\"这么烫!该不会是发烧了吧?你那身子骨未免也太弱了些!\"
子颜猛一触他凉凉的掌心,冷的冷,烫的烫,浑身轰然骚热起来。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心头禁不住有些慌乱。莫非真的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