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问:\"苏小姐呢?\"
被问的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臭小子,问这做甚?\"又笑,\"苏小姐刚走!\"
忙追出去——苏莉莉倒没走远,正站在大门口的铁栅栏前,给几个穿着蓝裙白袜的女学生签名。
为了小弟,沈子颜只好硬起头皮,趋前几步:\"苏小姐,麻烦您给我签个名。\"
苏莉莉一愣:\"你,不是打杂的小沈么?\"
沈子颜窘得很,点头道:\"对对,想不到苏小姐竟认得我……\"
\"要签名不是?\"苏莉莉笑道,\"纸呢?\"
沈子颜晃着空空的双手,竟顿住:若折回去拿,又不敢让她等;若问她要,更觉冒犯。一旁的女学生们见了,抱着怀中洒着香水的笔记本,咯咯地笑起来。
沈子颜涨红了脸颊,愈发不好意思。
身后却递过一块咖啡色的亚麻手绢来:\"莉莉,不如签这儿吧。\"
声音是熟悉的,温热的气息就贴在他的耳畔,眼角一瞥,已然怔住——他,竟是他!早晨见到的那位古怪的陌生人!
苏莉莉接过,就着大铁门,在上头龙飞凤舞地书写大名。\"你倒大方,值好几个法郎的高档货就被我这么糟踏了,你不心疼?\"写完,笑着递给沈子颜。
子颜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接。
陌生男子一把抢过,塞到他手中:\"你怎也与众妇孺一般见识,中意这位蔷薇皇后呢?嗯,沈子颜?\"
子颜心念一动。他,倒当真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苏莉莉听了,秀眉一挑,啐道:\"好你个凌熙然,全上海滩的人都爱我,干嘛不许他爱我!\"
凌熙然显然与苏莉莉是老相识,一把搂过她肩头:”好莉莉,别生气。刚才我去找老板,剧本已经通过,下月初就能拨出款来开镜,你是女主角,当仁不让啊!”
原来他是个导演。
沈子颜听他们讨论起公事,再站着很是尴尬:\"对不起,我先走了。可这帕子怎办?要么我买下……多少钱?\"
凌熙然笑道:\"我这手绢可不如莉莉的字迹值钱。她既然免费给你签名,我又怎好意思收你的钱?拿去吧。\"
沈子颜道声谢,转身离开,依稀听见他们还在嘻笑着。
\"男主角是谁?我可不要王朝林,他那张脸皮上能搓出粉来,恶心死了!\"
\"当然不是他。我怎可能容忍他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那是谁?\"
走远了,声音也渺了,没能听见他的答案。唉,是谁又关他什么事呢……凌熙然凌熙然,情不自禁在心中默念几遍。瞧他和苏莉莉的亲热劲,莫非也是她的情人罢?
独个儿回到片场,众人都已散了,这才发现手中还紧紧抓着那块亚麻手绢,摊开来看,墨迹糊了一片——
大约是被他的汗水洇花的。
和刘师傅告了别,沿原路回家。为了省几个钱,没有再乘电车,一人独自在黄昏里走着。
戏院门口的黄包车夫已列成一行,朝他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抽自己新卷的纸烟;时髦的女郎踩着尖头皮鞋走进法国俱乐部,有男士隔着玻璃朝她挥手;孩子听见街角\"臭干\"\"茶叶蛋\"的叫卖声,拉着姆妈的手欢笑着从他身旁经过……
他有片刻的失神。
约摸过了两个钟点,他拐进熟悉的弄堂。
一群娘姨正凑在楼底的公共水龙头边上淘米洗衣裳。小妹子珍也挤在人群中,瘦小的个子,捧着个白洋瓷面盆接水。见到他回来,即甜甜地笑道:\"大哥,快过来擦把脸!\"
\"妈呢?\"子颜匆匆抹了抹,把在路上买的几棵青菜递给她。
子珍接过,浸在盆里洗,答道:\"整天都睡着,晌午醒过一次,喝了几口水,现在又躺下了。\"
\"子仪呢?\"该放学了吧。
\"在房里做功课。\"子珍说着,抬头巴巴地看他。
子颜一咬牙:\"小妹,你再等几个月,大哥会想办法的……\"
子珍乖巧地点点头,不出声。
子颜叹息。他何尝不想也把她送进学堂,可生活逼人,他每月的人工只够一家人的口粮,子仪的学费也是这几年来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只是苦了子珍,已十三岁了,却从没上过一天学。
不禁想起方才见到的女学生们,子珍若穿上她们的衣裙,还不是一式的粉妆玉琢?可如今……他顿觉愧疚,伸手拍了拍子珍细弱的肩膀。
此刻楼道里已是一片喧哗,生煤炉的炒菜的刚下班回来的,张长李短地聊着。他和子珍端了脸盆上楼,诸乡邻只淡淡地点点头,又去搭别人的话腔。
他早已习惯,目不斜视地走向楼道最深处的一个亭子间;可子珍并不懂人们为何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只存着一派天真,笑嘻嘻地去逗隔壁的小毛头玩。
——不懂倒也好。
住在这座楼里的没有一户是殷实家庭,但人比人,最忌与比自己更为破败的家庭交往,生怕被其拖累,一辈子翻不了身。于是,穷人之间也分出了界限,他们是清白的穷人家,而住在那一隅的沈家,是不清白的。
女主人是舞女。孩子是舞女的孩子。
于是,隔壁的小毛头被母亲抱开了。子珍落寞地看看子颜,子颜只能给她一个无奈的微笑。
走进自己家里,把门掩上了。
从现在开始,至明日天亮,他们的天地只有这个小房间而已。一个煤炉,一张矮桌,两铺小床,一面布帘——他们的所有。
子仪正坐在床沿上写功课。快十六岁的人了,瘦高的个儿,大半身都撳在小矮桌上,累得够呛。听见他俩进门,回头笑:\"大哥,回来啦。\"
他掀开布帘,望了一眼母亲——正静谧地沉睡着,唇角微扬,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少女的娇美。
把目光移向她的床前,墙头钉了一根细麻绳,上头零落地挂着全家人替换的衣衫。其中最亮眼的一件是母亲早年的旗袍,玫瑰红的绸料子,滚着银边,胸前还钉了忽闪闪的珠片,可领口起了皱,已泛黄了。
此时天光真正黯淡下来,他划根洋火,点上了煤油灯,望见小窗外,一排排的街灯也已燃了——
他卷起了袖子,回头招呼弟妹:\"子仪,快把功课收起来,将青菜切了;子珍,把碗筷拿出来!\"
两个孩子分头忙,他则在一旁生煤炉。张家阿婆来敲门,送给他们一碟臭豆腐干:\"自己炸的,你们尝尝。\"
豆腐干还烫着,兹兹地冒着油。子颜眼圈一红,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张家阿婆笑笑,摸摸子珍的脸蛋:\"妹妹,有空下来陪我说说话。\"说罢,蹒跚着去了。
子仪伸手拈了一块,放在口中响亮地咀嚼,酱油流到了腮帮子,也不抹,只啧啧道:\"好香好香!\"
三兄妹都笑了。
照料弟妹吃完饭,子颜叫醒了母亲:\"妈,饿不饿?起来吃一点吧。\"
赵月芝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来,望着儿子,目光是涣散的:\"怎么?天亮了?\"
子颜道:\"妈,是晚上了。\"
赵月芝朝窗外看看,\"唔唔\"两声,又说:\"小颜,我不饿,你们吃,别管我。\"
子颜叹口气:\"妈,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转身在小茶盅里盛了饭,\"好歹吃几口吧。\"
她正要伸手去接,陡地一颤,把小茶盅推开了:\"小颜,你也不是好东西!藏了臭干,不给你老娘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