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米兰阴天,巴黎、纽约下雪,伦敦起雾下冰雹。台北呢?”
“跟昨天一样,阴阴的。”她回答。
一阵闷得令年糕都要发霉的沉寂后,他总是急于离去似地断了线,丁香则是沉静地将电话筒递还给坐在柜台后面长竖吝耳朵的小妹,不改颜色地回到工作岗位,面对假发美人头伤起脑筋。
自从住进宿舍后,为了不与上班族挤公车,丁香总是早一个小时出门,趁店未开张前跑到附近的圣玛莉喝早茶,或翻阅各家杂志,或观察形形色色的来往行人,以便梭巡灵感。
不及一周,便在咖啡店门前巧遇全身散逸着淡淡幽兰香的宁霓。
装扮世故与高雅的宁霓本和又朴又拙的丁香搭不上调的,但流露和蔼笑容的她一认出丁香后,马上坚持她们应该共桌聊上一聊。
第一回时,气氛有点半生不熟,两人把大半时间花在跟对方傻笑,解释自己进来坐坐的原因,谁也不敢提佟青云的名字,彷佛他是个禁忌话题似的。
第二回时,大概是有了心理准备,彼此自然的打过招呼,丁香点一客奶茶,她要了一杯咖啡后,尊重地问:“我抽根烟,希望你不介意吧?”见到丁香摇头,她从精致的皮夹里拿出一只打火机和烟盒后,对丁香眨了一下眼,说:“别跟你师父提,他这个人虽然赶时髦,思想却一点也不前卫,受不了满嘴烟味的女人。”
丁香觉得她对佟青云的描绘是一点也不夸张,莞尔-笑,笨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你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宁霓闻言诧然一秒,红着脸,优雅地抖掉烟灰,不自在地说:“是吗?
我们都年近三十了,恐怕没你想得那么浪漫。”彷佛不堪丁香探问如此隐私的话题,她很快地改变了话题,“你师父出国这段日子,没他在一旁唠叨,你一定不习惯了。”
“是有那么一点,不过功课还是很重,不减反增。”
“代课的王老师那么严啊!”
丁香听宁霓对自己的上课情况了若指掌,想必早和佟青云达到某种默契了。她应该为他们高兴的,但不知怎么地,她就是无法坦然正视宁霓。
“不是,是我师父会打电话来盯人,三不五时就电传资料回来要人家‘学而时习之’。”
宁霓眼里充满笑意。“真的啊,他时常打电话给你?你想必是非常与众不同了,因为我知道他出国后,一向很少打电话给学生。他一定很疼你了。”
丁香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赶快地纠正,“老师盯我,是因为我懒散得无可救药。”
宁霓眨了一下上着蓝色亮膏的睫毛,爽快地承认,“疑神疑鬼是女人最要不得的毛病,你可别取笑我。”
怎么可以不笑!丁香心里想,像宁霓这么美丽的人也会怕心上人移情别恋,原来爱情在情人的眼里真是容不下一粒砂的。
思及此,丁香忍不住伸指轻轻抚触自己的唇,那被人吻过、自己急欲忘却的烙印说着烫灼起来。事发当时,她因为哭泣不及反应,现在猛然回想起那一幕,不禁脸红心跳,让她顿时了解,对佟青云来说不带任何意义的一吻在她身上所产生的效果竟强烈得教人害怕。
她改端起凉透的茶啜了一口,以掩饰自己的心焦,然后顾不得失礼,唐突找了一个借口,丢下宁霓自行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心上伏着罪的丁香刻意逃避宁霓,不料宁霓却带着一名三十出头的女伴找上店门,预约指名丁香做造型,还亲切地跟她寒暄,问她的课程进度,尤其是丁香把宁霓的朋友变造得更有青春活力后,宁霓对她的手艺更是赞不绝口。
但丁香知道自己的作品有瑕疵,为此,于敏容乘机把丁香找进办公室问:“丁香,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宁霓,老师的朋友。”丁香这么对她也对自己说着。“今晚得出席一项义卖晚会,她要我帮她的女伴设计晚宴造型。”
“我认识她,知道她的身分,我要问的是,你是怎么跟她熟络起来的。”
“我们在圣玛莉不期而遇两回,同道喝茶就熟起来了。”
“是吗?”于敏容的眼底带着怀疑,“你们都聊什么?”
丁香不了解于姊为何反应过度,莫非于姊也知道那晚错误之吻的事,想提醒她别跟宁霓提,以免坏了佟青云的好事!“嗯……不太记得了,都是不重要的事。于姊为什么问,不信任我帮宁霓的朋友做晚宴造型吗?”
“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而是……”于敏容打住话,以研究似的眼神打量满脸狐疑的丁香半晌,才泄了气似地说:“我以为又有人要找你的麻烦,想来我是多担心了。”
她从桌上拿起一份资料夹递给丁香,“这是你前天传给你师父的设计样图,他批完后今早传回来。”
丁香将样图接过后,原地翻了一下,发现五张晚宴作品里,就有四张被他打上双叉的记号。上面还有他的眉批,斗大的刺眼--成功的造型,除了赏心悦目以外,该是能教男人与女人心动的,前者因爱欲,后者则是因嫉妒与受威胁!
于敏容提醒她,“对了,你师父要我提醒你,题目的场合是社交晚宴,不是同学会,也不是嘉年华会。你看过后若有意见的话,可以挂个电话给他。”
丁秀马上摇了头,“不,我没意见,找拿回去修改。”说着她抱起资料夹,转身就往门外奔了出去。
翌晨,丁香坐在圣玛莉餐厅的角落,对着四张改了又改的设计样图发呆,搜索枯肠一晚的结果依然不尽人意,那种无力感就像擅长人物写生的画家突然忘了如何替作品点睛一般,她唉了一声,把自已的脸埋进摊成一桌的图里,敲起额头来了。
“怎么一早就咳声叹气呢!”
丁香闻声倏地抬头挺胸,大眼圆睁地若看明艳动人的宁霓端坐在自己对面,好心地建议,“说看看,我也许没法帮你解决问题,但解解闷总行的。”
丁香想了一下,把自己的作品往她那头递了过去,问;“请你告诉我你对这些造型的看法。”
“我不是专家,说得不对你可要多包含。”宁霓说完,细细将丁香的作品-张又一张地翻看后,慢声评道:“我很喜欢你的作品,它们不仅清新又富朝气,从这几张看得出来你是结合中国与西洋风味,既大方又摩登,我觉得很好啊,另外这两张造型充满风华绝代的感觉,端庄贤淑极了,不知道你为什么沮丧成这样?”
丁香听了她的赞语,不乐反哀。“我的作品缺乏感情,与真实的世间女子有一段不成熟的距离,我想把那距离缩短,却不知怎么做。”
宁霓听完她的话后,一味地冲着她笑,好久才说:“丁香,我想你还没恋爱过吧?”
丁香迷惘地看着她将烟点燃,不解地问:“我是没有,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因为我想这就是你在找的答案,”宁霓话到此,优雅地以右手拿起银匙放入刚送上的咖啡,缓缓绕着杯缘搅动那黑潭般的水,左手持稳地注进奶水,直到泛着浓郁香气的热液呈现出一团顺时钟而转的金棕色漩涡后,才将调好的咖啡往丁香那头一递,以过来人的口气说:“牛奶加咖啡,岂止是酸碱综合而已,它们还意味着阴阳结合。你不妨喝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