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为盼知道,这意谓著他已对她死心了,他们也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复合。
可曾有人告诉她,所爱的人近在咫尺之内,而她却无法再挽回心爱伊人的悲哀?那种迸泪、拧人相思疼的感觉是比后悔更教人椎心。
而说起泪,如果多愁善感的人曾以珍珠譬泪,那么,她这三周来所落下的泪应该足以打动月下老人了吧!可惜,泪珠仍是不停的下滑,浇皱了纸上的星星。于是每个星星又顿时苍老几分,因为泪渖一乾,纸也发皱了。
瞧!你的青春不就是如此吗?
想到这里,牟为盼笔上的滑珠已“咳”不出半点汁来了。她试画了两笔,才面无表情的将笔套一盖,懒散地抽了一条黑丝带绕在笔套上,笨拙地打了一个其丑无比的蝴蝶结,接著歪著小嘴喃喃哀悼:“蓝调十三号,谢谢你无私的奉献,安息吧!”
她伸手掀开了长方形的檀木盒盖,把空了笔芯的笔缓缓地放入十二枝“寿终正寝”的笔杆中后,正要取出另一枝新笔时,从阳台上传来一个重物的跌落声,让恍惚的牟为盼一怔,忙不迭地推椅起身,朝落地窗走去。
当牟为盼掀起窗帘开了窗后,便被眼前跌坐在地上的庞然大物吓了好一大跳,她正骇然要扯喉之际,便听到这个彪形大汉连连发出诅天咒地的呻吟声,还旁若无人地埋怨著:“我的老祖宗!馊点子是你出的,也不帮衬点,教我跌个四脚朝天,你在上面看了也高兴……”等张雷抬首接触到为盼吃惊的圆眼时,倏地住嘴,赶忙唤道:“牟小姐。”
“张叔!”牟为盼讶异地站了出来,伸手吃力地扶起大吨位的张雷,问:“你怎么爬上来的?”
“就一手一脚攀著石头爬上来的啊!”张雷没好气地揉著摔疼的结实臀部。
“这是三楼!”牟为盼伸出了三根指头,头微微朝栏杆外瞧了一下。
张雷双脚跨开,叉腰击胸,打包票地嚷著:“安啦!安啦!十层楼都难不倒我了,这区区五公尺不到的三楼,我张雷根本没放在眼里!”
牟为盼看著他大肆吹擂如何用壁虎功爬上来的模样,小手交握默不作声,只是腼腆地站著,等他喘口气后,才抬头问高得吓人的张雷:“张叔,你爬上来只是想传授我壁虎功的吗?”
张雷被她这么一问,傻呼呼地搔头,不好意思的回答:“当然不是。瞧我这笨伯,摔个筋斗后就把正经事忘得一乾二净了。”
牟为盼闻言,心卜通跳了一下,期期艾艾地开口问:“是……怀鲁要找我?”
张雷手一挥,不假思索道:“不是少爷,他现在正和一大堆人交际应酬哩!”
眼底的光彩一黯后,牟为盼无精打彩地问:“哦!那会是谁?”
“是老太太啦!”
听到竟是邹奶奶要见她,牟为盼讶异得不得了。“她要见我?她不是讨厌我得很,要见我总没好事的!”
“有我张雷在,她不会对你怎样的。反正你跟我来准没错!”刚说完话,便拉著为盼往阳台栏杆跨去。
被拖著走的牟为盼吓得半蹲下来喊道:“张叔,这里是三楼,我们走大门出去好吗?爸妈也都出去了。”
张雷一听,马上松手,疾步往她房里走去,嘴上还嘀咕著:“唉,你早说嘛,害我刚才爬得那么辛苦,原来那个老断人家电路的牟老头不在!”
牟为盼听张雷这么批评爸爸,满心不悦。“喂,你怎么这么说我爸爸!”
“我没说错啊!你自己想想看,是谁让你害相思到这种地步的?是谁老是挂我们家主子电话的?是谁公私不分,不理青红皂白就把恨泄在开会议事上狠刮人耳光的?你说说看,是谁?”
牟为盼并不知道这些事,只能就自己所知道的反驳:“那是爸爸跟邹怀鲁的公事问题,我不需要知道,”她跟在张雷的身后,一心为爸爸辩解。“总之,爸爸不会故意挂人家电话!是我不想要别人打扰的。”
“反正我这老粗不管啦!你爸爸的确是有点神经质,这总没错吧!”
十五分钟后,牟为盼已经过邹家画栋雕梁的玄关大门,跨进空洞幽黄的大厅,大厅内只亮著一盏小灯,将重垂在水晶吊灯上的滴形坠子的影子斜射在墙上,那重重的叠影泛著七彩棱光小儿人影,就好像披著彩服的小卫兵般环环静守在厅内,诡谲的气氛教牟为盼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手无意识地搓著浮起鸡皮疙瘩的臂膀,待走到楼梯口处,才踌躇地仰头问著走在前头的人:“张叔,好奇怪!怎么今天都没见著人影?”
“先生和太太都跟著少爷赴宴去了,这挺平常的。”张雷走到二楼处时,转动硕实的巨人身躯,俯瞰她,催促道:“牟小姐,快上来!”
牟为盼被他一催,慌张地上楼。她跟在张雷的身后,来到一间卧室前,强压下心中的恐惧。
张雷让开身子,双手轻推她一下。“小姐,你就大方点,敲门进去吧!希望老太婆还没睡著。”
牟为盼还是惶恐不已,小声地问:“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张雷交臂不耐烦的说:“当然是你和她之间的事了。喂,牟小姐,你今天这副可怜兮兮的小家碧玉样子很不乾脆哦!一个快升天的老太婆不敢任意妄为的,我就守在门外。”
双手紧握,她瞪了直肠子的张雷一眼,说:“对啦!我怕死,这也不行吗?”接著才转身用力叫门,不及一秒,听到一声虚弱的回覆请她进去。
牟为盼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犹疑的挪身进去,再轻轻合上门,直到站稳后,眼光才与靠趴在床头柜上的邹奶奶接触到。
发丝尽白的邹奶奶以一种深不可测又严厉的眼光打量著她,教牟为盼只能轻唤她一声“奶奶”,便心惧地呆站在原地。
好久,邹奶奶从鼻里轻哼一声,撇过眼去盯著平摊在床上的相簿,冷冷地说:“过来坐著吧。”
牟为盼左右寻了一下椅子,发现室内的确有四张椅子,但有三张堆满了衣服,唯一的一张空椅上靠著老奶奶的床边。该不会是要她坐在老巫婆的旁边吧?应该不是!牟为盼下了结论后,走到堆著白纱的椅旁要清东西,却被邹奶奶不耐烦的声音打断动作。
“你这笨囡!别动那些纱!我旁边不是有一张空的?你捡那张椅子是想跟谁过不去来著?”
牟为盼“噢”了一声,傻傻地放下手中的纱,乖乖地走到靠近邹奶奶的椅旁,坐了下去,腰脊打直,双膝刻意并拢,规矩地端坐著。“奶奶找我有事吗?”
“我没事会找你吗?”邹奶奶不友善地冷嗤一声。
牟为盼没有生气,表面上只伸食指抠了一下眉尾,心里实想驱策那根指头挪至下眼圈,将眼袋一拉,方便做个鬼脸。
邹奶奶发皱的脸上没有一丝和蔼的笑纹,事实上,她看起来苦极了。她抖著乾瘪的手翻了一页相本,挑出其中一张递给她看。
“哪,这是你二岁的照片。小小年纪就对邹爷爷饲养的鲤鱼有兴趣,跟著小鲁跳到鱼池里抱出两尾来,被跃起的鲤鱼打到了头,疼得哇哇大哭。接著骑在凶得要命的鹅上的这张,天!我记得你还被啄了好几下。还有把小鲁的狗弄受伤的这张……”
牟为盼一张张地接下照片,吃惊的盯著自己被七岁的邹怀鲁拥在肩头的影像。诸如此类的照片她有好多张,但都记不起场合,却也没想到年纪大的邹奶奶竟然了若指掌,侃侃而谈,记得出她还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