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小动作看来微不足道,却让岳小含倍感窝心,心底不由得漾起一圈微妙的涟漪,不服从的态度也悄悄降到最低点。
“你放心,我不会爬输你的,老山羊。”
“是吗?”他兴味盎然的抬高脚,将慢跑鞋抵在车屁股上,弯身系紧鞋带,一边提醒:“爬山可是山羊与生俱来的天赋哦!”
她紧盯着他豪犷却不失优雅的举止,纳闷为什么一个单纯的系鞋带动作会让她心猿意马。她发誓,他的十指会放电,尤其是昨天……突然,她注意到他鹰眼微微瞇起,揣度地打量着她。
她清了清喉咙。“我只说不会爬输你,又没说会赢你。”
于是,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地上了石阶,一路上,他不时回头查看她的情况。
岳小含很讶异他竟然能在短时间内装备齐全地在夜里健行,她猛然发现这个人很有组织概念,也难得迷糊,他一切的行动都是深思后才施行。不像她,老是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反而没他跑得远。再说,平常她虽然疯疯癫癫的,却决计不会在晚上来爬山。但是他就会,难得疯狂的正常人一旦发癫起来,那种震撼力是会教人刮目相看的。
因为她边走路边想事情,走得不甚稳当,除了小石子把她的手掌磨得渗血外,她还踩错阶差点滑下石坡,因此他懊恼地发出通牒:“小姐!你一心别二用好吗?专心走路,别想东想西。手给我!”
她毫无异议的将手递进他厚实的大手中,一股热流从她的掌心传送至四肢百骸。她再次发誓,他真的会放电。还有,她好喜欢这种温温麻麻的感觉,尤其是在这种冷谧、黑沉的环境中。
他在黑暗中的牵引似乎象征某种承诺──安全、呵护与值得信赖,好似狂风骇浪里屹立不摇的灯塔之于离航的船,或如永恒长驻中天的北辰之于迷途的人﹔而她,彷徨多时的岳小含累了,只想乖顺地依从他的指引。仿佛怕他弃她离去,她的手自动反扣住他的,五个指腹紧得几乎陷进他的肌肤。他跨着坚定的步履,默默承担她的依托。
由于天暗路不明,他们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走上观测站,从观测站住左望去,可以远眺金山和基隆外海,幽冥的海与星辰满怖的天空被隐约渔火昼出一道弧形的地平线,黑黝的海岸偶尔出现一长排幽渺的灰白浪花。
可惜刺骨的风呼啸地从四面八方刮来,像无数淘气的小精灵恣意拉扯她的头发,本来柔顺的发丝现在却利得跟钢丝一般,刮得她脸好痛,她忙往他的腋下钻去,好挡开恼人的风。
屠昶毅不介意为她遮风,只是为了免去她的反感,他采取被动的配合,建议道:
“你不是要看星星吗?我们找个风小的地方窝一下吧。”说完他掉头走下木阶,她则顺从地尾随其后。
他在一颗大石后找到不错的观景点,让她坐在风小的地方,自己则又走了两、三步才坐下,刻意和她保持段距离。
岳小含曲起双腿,下巴顶着膝盖,遥望天际。
他暗地观察她仰望星星的寂寞侧影,低声问:“星星好看吗?”
她小声的说:“以前爸爸总是喜欢跟我谈星星,他说星星就好象是人的愿望,而人太贪婪,愿望也太多,多到自己都数不清楚。那时我才七岁,听不懂爸爸的话。他死的时候我才八岁大,奶奶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他的死讯。你知道吗?接受残酷的事实是我们岳家的传统家教。”
“因为他已入了美国籍,美国方面的科学单位只让我们看一眼他的遗体,就以科学机密为由拒绝我们领回。那时的我虽然伤心,但仍能接受他的离去,可是随着年纪愈长,反而愈不相信他已走了。我常常梦到他来看我,跟我说他没死,只是被人冷冻了,要我去接他回来。我曾试着跟奶奶和妈妈说,她们都以一种容忍的眼光看着我,并要我别胡思乱想。我也宁愿相信那是梦,因为那样可以减少许多人的困扰,不过我很清楚,在我心底深处永远都会有这个疙瘩存在。”
“除了你母亲、奶奶外,你跟其它人谈过这件事吗?”
“嗯,还有我妹妹,但她年纪还很轻,我妈不许我去混淆她。不过,她也说她梦到过爸爸。”说到这儿,她脸上有丝兴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爸也许真的没有死。因为我老妹是在我爸临死前受孕的,而她从来没见过他的面。”
“你老妹有可能是听了你的话,翻了你爸的照片后,所产生的心理投射现象。”他不想浇她冷水,但单用安慰给她一缕希望于事无补。
“我老妈也是这么说。”她沮丧的说,然后打开矿泉水,仰头灌入喉咙。
“但我相信灵魂不灭的说法。不管他是留在人间还是已死去,都不能改变你和他之间的联系。你只要知道他爱你,希望你好好过日子,就够了。”
她犹豫的看着他,嗫嚅道:“你曾经失去过挚爱的人吗?”
“譬如?”
“谁都行,亲人、宠物,或者是……”她忸怩好半天才问出口:“爱人?”
他深深地斜瞥了她一眼,暗忖,莫非她对他这个“欧吉桑”起了兴趣?
不论如何,这总算是个开始。他点点头。“有,它叫蜜妮,我十七岁那年,它惨死在车轮下。”
岳小含眼底浮起一抹同情。“你一定好爱她,她是你的初恋情人吧。”
“初恋情人?才不是,它是个母狗。”他的口气不怎么好,不过那是因为他正憋着笑。
“她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恨她?”岳小含以为他口气差是因为他太在乎蜜妮了,因此很想知道这个蜜妮在他心中的分量。
“它什么都没做。”说完,他头一撇,自袋子中拿出一个饭团,拆开包装纸,囫囿地往嘴里送。
“我不相信,她一定做了让你伤透心的事。”她一口咬定,随即遽下结论。“你是不是因为对她念念不忘,进而心灰意冷,最后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才在三年前辞去令人称羡的职务?”
屠昶毅没为她大胆离谱的假设喷饭,却差点被口中的食物噎着,他猛地一咳,用力抡拳击胸,大吼:“我吃饭时,别讲笑话好吗?会噎死人的。”
“你不说真心话,噎死活该!”她嗔道,然后挪身到他身边,像只大眼圆睁的小青蛙般蹲踞其侧,倏地掰开他的大手,夺走饭团。
屠昶毅没跟她抢,只是用食指将她凌乱的短发顺至她耳后,提醒她,“喂,口下留情,留点给我。”
她扮个鬼脸,对他吐吐舌。“你一口就吞了二分之一,剩下的是我的。”她张嘴一连啃了三下,塞得满嘴都是。
蟒蛇岂能吞象?屠昶毅无奈地摇头大叹,“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吃相像啥吗?”
“要饭的?”她挑眉假笑。
他虚伪地冲着她笑,“才不是,连乞丐都比你斯文,还会懂得看人点头。你刚刚的行径和一只蹲踞在荷叶上、吞下一斤蚊蝇的贪婪青蛙没两样。”
“那是因为我饿啊!吃饭皇帝大,你有没有听过?”她盘腿坐在地上,从装食物的袋子中拿起一包巧克力,撕开包装纸,一口接一口的吃着。
“袋子里多的是食物,你饿,也犯不着抢我的。”
屠昶毅的口气并不严厉,但岳小含恶作剧的兴致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