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人已到香港,是不可能卷入这一场事件的,他也坚信以他过去对党的拥护,就算有人陷他于不义,也会还他一个清白。但很不幸地,他似乎忘了他有一个曾在海峡对岸办报的父亲,同学逮到他的这个小辫子,不问是非曲直地先替他安上反动的罪名再跟公安告密,于是,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民主斗士“英雄榜”上的一员。
他跟我说:“爸,我不想当英雄烈士,只想把研究搞到通透,这也遭人祸!”
听他的口气,似乎把情况搞懂了,但是这小子竟然打算自动回北京跟公安坦白自清,我了解他的用意后,活说歹说地拼上老命才将他拦截下来。
我与孩子的外祖父与舅舅们利用一些人际关系为他脱了嫌,并以出国深造外加探亲的名义将他留在香港,但这里只有一个我前妻的老姑婆独居着,我生怕那小子想不开又跑回北京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于是特别于此地聘用两名保镖日夜守着他,尽管如此,我恐怕时间拖得愈久,他莽动的可能性愈大。
我这个老头子面对自己个性如牛的大儿子再也无力可使,只好求救于你,希望你再次伸手拉我一把,把旭劝去美国念书。毕竟,这二十四年来与他一直保持联系的人是你,对他来说,你这位义父的一句话可能比我说十句还有用。
我的心情纷乱,就此搁笔,附上酒店号码,盼能听到你的回讯。
东方战友以驮敬笔
第二章
李怀凝头遭光顾那位站在深街陋巷卖早餐的蛋饼西施,原是情势所逼,因为店摊里卖的早餐最晚收摊。
蛋饼西施的年纪约莫二十多,体态合宜,从侧面取景,她细长柔亮的乌丝别一个粗制的橡皮圈捆得死紧,粉红的桃腮不时漾出一涡涡亲和的涟漪,即使她不笑不语,那对慈眉照样溢满对浮华人世的乐观。
前一阵子穷到不得不跟房东吴念香赊房租度日的李怀凝,终于卖掉一幅画,那幅画是她学生时代所创造的变形自画像,她把自已脱得精光趴在一面腾空的玻璃板上,以自动照相机拍下被压迫的身子,然后再以油料一笔一笔地移转到帆布上。
尽管李怀凝讨厌自己当时不成熟的笔法,她仍是不愿意挂牌出售,因为这幅画里藏着她年少时对人生的厌愤与控诉,出售那幅画等于卖了自己。
可恶的是,那个依约来找画的人没遵守买卖约定,欺负李怀凝不跟买主打交道的弱点,弃李怀凝特别清出来任他挑的二十幅水墨画不顾,独独钟情于那一张被塞在床板下的“肥美”。
而知道她规矩的房东小姐不但没阻止对方见猎心喜的蛮横行为,反让他轻而易举地将画带走,之后还沾沾自喜地亮着那一张七位数字的支票,欣喜若狂地告诉李怀凝,“孟宗竹,你时来运转,碰上一个大金主,发财了!”
李怀凝一看到那一张百万的支票,目光也不得不醒亮起来。
以她自己在私人画廊里的行情,扣掉佣金的部份,她最好的一张画不过值个八万、十万,她不由得在心里偷笑,是天字哪一号的笨番薯,肯花钱当这种冤大头。
等到李怀凝搞清楚他拿走的是那一幅画后,她的得意尽消,火爆的脾气如狂风骤雨说来就来,还险些把这间公寓的门板拆了。
“你这尾抹香鲸!不仅缺手缺脚,你还缺脑袋!我提醒过你,得盯着对方,除了那二十张画,不可以让对方碰其他的画。”
身材圆硕的房东吴念香自知理亏,低声下气地说:“我是有盯着他啊,但是电话铃响了,我总得接个电话吧。谁知道我闪身才不过五分钟,他就看到你藏在床底下的画。我提醒他得挑你交代我给他看的那二十张画,谁知他说你答应任他取,而且他觉得你给他看的那二十张水墨画意境不高,笔法铺陈更是淡而无味,皆非袁疑的水准之作……“ㄟ,大才女,你不要用那种恐龙绝种的眼神瞪着我,我只是忠实引述他的话而已,又不是真的同意他的看法。最后是他坚持要带走那幅画,还强调你日后若有疑问,再打电话给他,他会跟你谈他挑那张画的原因。呐,这是他的名片。”
吴念香想告诉李怀凝,那个买画的金主其实长得跟“法拉利”一样标致,但一想到李林凝跟“雄性”的东西犯冲,忙改口道:“我虽然有错,但这一切还是得怪你自己,干么撂下有画任人家取的大话。”
李怀凝将名片接过手后,看也不看地撕成四瓣,将碎纸屑往身后一抛。
“大话不是我说的好不好,是画廊的经理开嘴闭嘴的生意经,你在大公司当主管那么久了,还会听不出来吗?”
房东吴念香将肩一耸,“我的确是听不出来。依我看,他并不知道那画里的肥……嗯,女人就是你,你别在意,好不好?”
“要我别在意!那肥肥小姐你先学着不在意自己的吨位好了。”毒话一放完,李酷小姐卷着龙卷风,不管旁人被捆风扫到后是死是活,直接转回自己的房里继续酝酿低气压。
那一个礼拜,只要在这屋檐下过日的人都会被她清算一番,而李小姐那张尖牙利嘴可真不是普通的毒,中伤人的话比机关枪的子弹还让人难以招架。
李怀凝闭关冥想一周后,了解自己理亏,接受自己其实已穷到不得不抛开明显的弱势处境后,顺手提笔蘸墨,于数秒内,以草书兜画出两道自用送礼两相宜的“收惊符”,往房东吴念香和另一名室友赵燕丽的门板上贴去,并认份地将百万支票轧过银行帐户里,平衡赤字。
这也就是为何以往为了省钱,宁愿饿肚子将早餐合并中餐吃的李怀凝,终于吃得起早餐的原因了。
李怀凝还记得那是一个礼拜天,她睡到日上三竿饿着肚子起身,牙没刷脸也没洗,将灰色的印度染印棉饱往颈子一套,汲着一双草鞋,踩着饿过日头的阴魂魅影出门觅食。
街头那家餐店的老板说烧饼已冷,油条得回锅,这样凑和凑和着吃,问懒人姑娘可不可以?
懒人姑娘懒归懒,但对入腹之物的品质还是没商量的余地。她臭着一张脸,直接丢出一句“不可以”,便出了烧饼店。
“无所谓,”李怀凝自我安慰地说:“街头这家没得买,姑娘就到街尾吃蚵仔面线。”
不料,李怀凝才刚在面摊子前站稳,话都还没脱口,一脸神似猫头鹰的老板娘二话不说地提起左手,将酷似血液子金钟罩般的大盖往空中一掀,右手翩然耍起大柄勺往空空如也的大锅鼎里唧、唧、唧地敲三声,这样“大费周章”地跟李怀凝耍弄一出“铭谢惠顾”的默剧。
歪着脖子观赏的李怀凝,忍不住插腰告诉老板娘,“你欺我长得像外国人不懂中文,跟我装聋作哑是吧?老板娘未免也太乡愿了!”
“喔,小姐你会说国语哦!啊,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在附近酒店陪人客跳舞的洋小姐哩!”老板娘老脸一收,笑着问:“凶燕?什么数凶燕?”
李怀凝没力气跟她抬杠,卷袖伸指搔搔颈背,单手一办,继续寻访下一摊食店。
人正饿着,血液里的血糖指数便会下降,这指数一降,头昏脑胀,鸣喘是常有之事,而李怀凝的情绪则是会严重地恶化到见人就瞪、见狗就踢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