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全瞇眼,道:「百姓?听你语气,似乎有些怨气。离地面最远的,你说是谁?」
「自然是当今圣上了。」她笑。
「那么,他听不见百姓的声音吗?」他一脸好奇,眼神却流露冷意。
「我不知道。」她坦白道:「皇上坐的位子太高,听不见理所当然,才需要由地方父母官一层一层的传达上去。」
「你说得是。」他眼神略为和缓。「百官作用便由此而来。对了,你家乡哪儿?跟东方非是怎么认识的?」
「我家乡啊……」她摸摸鼻子,反问:「王兄,你猜我家乡在哪儿?」
「你腔调偏京腔,又有点边关那种土腔味,应该……曾在京师与边关两地住过一阵。」京腔咬字带软,十分悦耳,他反而不喜边关那种硬梆梆的腔调,但从他嘴里混合两种腔调,倒也不难听就是。
她击掌轻笑,喜道:
「王兄,你真聪明。本来我义兄希望我能改回京腔,但我想永远不忘远处故人,便一直没有改。对了,王兄,一看你就知是京师人,你跟东方兄怎么认识的?」
怎么问题丢回他的头上来?王十全见她一脸磊落,完全不似算计,遂答道:
「我跟东方兄,是在京师……酒楼里认识的。」
「你也是官吗?东方兄曾为内阁首辅,干涉朝政十多年,你若是官,可吃过他苦头了没?」她好奇问道。
「我怎么会是官员?东方兄辞官是朝廷之憾,怀真,你对东方兄有情义的话,就劝他回京吧。」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想了一下,直爽笑道:「我不会劝他。」
王十全面色不动,探问:「你这话,别有深意?」
「也没什么深意。坊间有传言,东方非与当今圣上合谋害死先皇,那么他再留下,对皇上只有坏处,所以,他不能回朝。」
王十全勃然变色,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那白发童颜的男子喝道:
「怀真!」
青衣冷静地上前,稳声道:「我家主人忠于当今皇上,从未有过合谋这种事。怀真,这种谣言还是少出口为妙。」
「是啊。」凤一郎严厉地说道:「这种谣言,听听就算,何必当真?」
「是。」她乖乖答道:「我知道是谣言,只是不知道皇上当它是不是谣言?」
「当然是谣言。」王十全声音略冷:「先皇驾崩时,正逢边关战乱,这种可笑谣言多半是有心人传出来的。怀真,你年纪轻轻,可不要被这种谣言给害了。」
「多谢王兄提醒。对了,你慢慢吃吧,我得去收拾香烛了。」她淡笑着起身。
王十全注意到怀真举手投足间,就像个粗鲁的大男孩,东方到底看上这个怀真哪里?他的容貌?
怀真的貌色偏柔美,但要找出比他更美的男子或姑娘,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还是怀真的才智吸引了东方非?东方才智高奇,就算怀真能破小小案子,也万万不及东方非的一半,他到底是看中这孩子哪儿?
「王公子,豆腐汤若冷,会失了味道。」凤一郎温声提醒,有意转移王十全的注意力。
王十全又看了眼这白发青年一眼,意思意思喝了口汤,就搁下汤匙,问道:
「你是怀真的义兄?」
「看来东方非跟王兄感情深厚,连这点小事也告诉你。」凤一郎笑道。
「这小小铺子,月入多少?」
「不一定,不过够养家活口了。」
「我记得……还有一个叫怀宁的,是不?」他对那怀宁的印象,十分深刻。功夫足可跟布政使抗衡,他原以为小兵之中有奇人,正要擢升,搞了半天竟然是一介布衣平民,而且还是怀真的人。思及此,他内心一阵不悦。
「是,现在他不在铺里。王公子是特地来看东方兄的吧?打算留多久呢?」
「你这种小人物,理会这么多做什么?」那少年随从细声道。
「小莲子,我在跟凤兄说话,你插嘴做什么?」王十全不耐道,又看向正在收拾香烛的阮冬故,他一怔,看见这男宠的左手好像少了什么。
他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忽然道:「怀真,你少了根指头?」
她诧异抬眼,潇洒笑道:「是啊,还好断的是尾指,做起事来还算不碍事。」
王十全闻言,若有所思,又看向桌上香烛,忽地道:
「我想起来了,去年京军大败蛮族,边关将士死伤惨重。皇上亲自下旨,将士尸身同日并葬在将士坡一带,正是一年前的今天,是不?」
「……是。」她轻声道。
「凤兄、怀真,可否借香烛一用?」
「王兄,你尽管用。」她笑,替他捻香送上。「你要祭拜边关军魂?」
「正是。如果没有他们,怎会有今天的太平盛世呢?」
她点头称是,指着西方,柔声道:
「燕门关在这方向。」
王十全多看她一眼,朝天祭拜。过了会儿,那少年随从恭敬接过,放进香炉。
「边关将士并未枉死,他们死得十分有价值。有圣明皇帝、有不怕死的战士们,才有现今的盛世。」王十全感慨叹道:「可惜,人生如浮云朝露,最多不过七、八十岁,当今圣上今年二十多,就算有心一统四方天下,生命也实在太短暂了。」
阮冬故闻言,内心一震,美目倏地出现薄雾。
「王兄,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统四方天下,需要的是数万,甚至数十万数百万条人命,值得吗?」她沙哑问道。
王十全不以为然地笑道:
「怀真,你这是妇人之仁了。任何事情都需要牺牲,若真有那么一天,能够一统天下,金碧皇朝永世留传,万载太平,那么现在战士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王兄,我曾住过边关几年,明白边关百姓的心态。你可知,每当有战争风声自京师传来,边关学堂里夫子最常吟的是什么吗?『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千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她愈念愈激愤,无所惧迎向他杀气十足的眼神。
「够了!」凤一郎骂道:「怀真,王兄是贵客,妳念『兵车行』做什么?妳年纪小不懂事,这只是王兄随口揣测圣意,妳激动什么?」
「确实如此。」王十全脸色无比难看。「我只是揣测,怀真你不必火大。」
「我并未火大,只是……」她咬牙:「无法从皇上的角度去看这件事。」
「你能从月光角度判定一个人有没有罪,却无法从皇上的角度去看天下,那是因为你只是个身分低微、思量不周的愚民,怎能明白九五至尊的心思?」王十全连笑容也不勉强给了,随意挥了挥手。「我先走了。」
「请王兄见谅,我家小弟是性情中人,一时冲昏头而已。」
「你这义兄好好管他,别污了东方非的名。」
「我定会管教。不送了,王兄。」
直到确定他们远去不再折返,她才低声喃道:
「一郎哥,一个人自命十全,野心由此可见,是不?」
「妳太冲动了,冬故。」他叹道。
「先皇渴求长生道,但求万晋年号永不结束。他才二十五岁,就已经开始希望长生了,为什么每个当皇上的,都是如此呢?」
「人命宝贵,谁也想多活些时候。」凤一郎柔声道。
「如果我只有五十岁的寿命,那就活五十岁吧。」她微地哽咽:「一郎哥,当年我十八岁,只盼有一天,能够站在皇上面前,推举人才,求他别再信奉长生道;现在,我有了机会,却发现,他连自家战士的忌日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