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份情又焉只是朋友之情,就算是兄弟至亲怕也比之不上。这一想,眼眶也不由发热,放弃到江南去的说话差点就要冲口而出。
但是……咬一咬唇,终于还是忍了下去,无论再不舍,他也想回江南去看一看,他的过去,他的……家,还有,那一个人……
思索多时,最后只得说。「我只是去养病,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幺心态作祟,他如终没有将想回故家去看看的想法说出来。
或者是在心底深处他也觉得自己想法太过可笑吧?早在十一岁那一年,爹死去的隔天,他和娘亲就被赶出家门,经过这幺多年,他竟然仍然念念不忘……
眼睛不知不觉地红了,两人由双手交缠,渐渐变成紧紧拥抱,每见他们纠缠一分,卓立在他们身后的俊挺男子的眉头就紧蹙一分。
难分难解之际,白翩然盈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滑下脸颊,先是轻轻细细,接如雨打芭蕉,源源不绝,划花了一张有如梨花的姣美脸庞。
「兰芳,兰芳……我还是想陪你一起去。」一双凤眼红通通的,心思绪乱,兰芳的身体不好,只他孤身上路自己怎幺放心?
白兰芳还未出言婉拒,一直静观其变地立在白翩然身后的慕容春申已着紧地伸出手将白翩然拉回自己身畔,柔声说。「翩然,你不用担心!马车,银两,侍卫一样不缺,路上的事自会有人料理。」
慕容春申伸出手一一指过在身旁待命的马夫和侍卫,意图安抚情人紊乱的心思。看在白翩然份上,他为白兰芳准备的一切都是最好,最精锐的,而且他不过是到江南养病,又会有什幺事了?
「但是……」这一去,路途千里,万一……白翩然咬着唇,心中实在有万般的放心不下。
「乖!别说了……若你果真不放心,我再多吩咐几名侍卫陪他一起去。」慕容春申小心地为他抹去泪水,心忖:别开玩笑了!白兰芳走了最好,他留在龙鹏堡经常缠着翩然,碍手碍脚!
强健的双臂紧锁着白翩然柔如无骨的身躯,白翩然只得在他宽阔的怀中轻轻啜泣。
白兰芳静静看着他俩相偎的神态,心中稍安,知道这次白翩然确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缺色的唇瓣唇轻轻弯起,大风吹过,吹起他身上以银线绣着蔓花的淡红袍,以丝带随意束着的青丝在空中翻飞,有如一只只墨黑的蝴蝶,衬着端凝的五官,风姿飘飘如仙地踏上马车。
刚坐在铺着软塾的车厢内,好不容易叫慕容春申松开了铁臂的白翩然再次凑上前,在车窗前掂起足尖,凑近头。
「兰芳,你到了江南一定要先到碧海山庄去,我已经写信通知了子文,要他照顾你。」
白翩然知道他表面最爱逞强,事实上既怕寂寞,又爱撒娇。要一个人到江南去,心中必然寂寞,难得自己的弟弟亦是居于江南,故早传信通知,请他妥为照顾。
白兰芳点头,伸出手去握着他的手。「嗯!我一定去让你的好弟弟招待我。」
这时候,车夫已经驾动马车,两人不得不再次分开。
四匹健马拉动车轮,在隆隆车声中,从车窗中探出头,看着在车后挥别的身影越缩越小,最后归于无,盈在眼眶多时的清泪终于滑下脸颊,在病态的肤色上带出两道剔透水光。
伤感一发不可收拾,瘦削的双肩颤抖抖,螓首伏在车窗上,呜咽难止。他久病夕年,身子虚弱,这一哭动了真气,不一会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半梦半醒间,耳边只听到软侬的童音吟唱……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将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是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盛阳的苏州,火红的太阳在天空高挂,翠绿成荫的大户高墙之内,传来阵阵喧嚷。一名中年仆妇立在树下,头向上高高仰起,自喉头发出同样焦急的声音。
「小少爷,我的小祖宗,拜托你快点下来吧?」
「嘻嘻!」高高坐在大树的枝干上,穿着月桂水色锦袍,颈上挂着黄金长寿锁,束着满头小辫子,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孩子只摇着小脚,拍手唱着笑着,乌碌碌的眼眸精灵地转来转去,只将站在树下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的仆妇看成玩笑。
「小少爷,你别摇了……很危险……」
不知凶险的小孩在有两,三人高的树上摇来摇去,不时还探长身子去抓头顶枝桠上挂着的野果,看得佣妇的心都快要自胸口跳出来。
「小少爷,快下来吧!」附近没有男家丁在,她又不敢爬上树去,只得在树下不停地大呼小叫,求小孩自己爬下来。
小孩恍如不闻,笑嘻嘻地看着她围着树干急得团团转,晶亮的乌眸内闪着浓浓的恶作剧的采光。「张嫂,这儿的风景很好,妳也上来吧!」
引得佣妇又是一阵大呼小叫。「哎呀!小少爷你怎幺这样顽皮,快下来!很危险的,下来吧!」
这时候,在庭园内突然响起另一把年轻而沉着的男音。「张嫂,妳在叫嚣什幺?」
「大少爷……」看着缓缓踱步而至的少年不满地拧起的眉头,佣妇立刻噤若寒蝉,指着树上水蓝色的身影说。
「小少爷他……」言犹未休,少年浓密的眉头已拧得更紧,足尖一蹬,绣着银丝的袍在绿影中风掠寒光,带起沙沙风声,枝叶一阵急速摆动。
「大哥……」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孩子来不及惊呼,已被他稳稳地搂入怀中,接着,黑履在枝梗一踩,在枝条波浪起伏之下,人已借力飘然地降于地上。
兔起鹘落间两人已回到地面,少年将呆头鹅般的孩子小心轻放在身旁的大石上坐好,为他拍去沾在身上的叶片和尘沙。
回过神来的佣妇亦慌忙从袖子内取出方帕,为孩子抹脸,一面在口中骂道。
「看你多顽皮!半点也不听话,一会儿,我必定要告诉二夫人,叫她好好教训你一顿!」
孩子只呆呆地仰头看着兄长俊朗的脸孔,任她教训。
他的娘亲在云英未嫁之前,本来就是下人出身,在院子里用的都是以前亲近的仆役,对待他们向来客客气气,上下之分自然不严谨,小孩亦从不放在心上。
倒是少年听她教训自己的幼弟,脸色微冷。「张嫂,妳去忙妳的事吧!我一会儿自会带兰弟回房去。」
佣妇愕然地抬起头,接触到少年阴骛的眼神,身子颤抖,慌忙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年纪尚稚的小孩一点也感觉不到空气中由兄长身上诱发的威严,自惊讶中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兄长的身体。
「大哥,大哥。」他坐在石上,又胖又白的手刚好搂着兄长的腰肢两侧,却怎幺也拢在成圈,少年看他努力不懈,笑着踏前一步,让那张可爱的小脸贴在自己结实的小腹上,指尖轻轻点着他小巧的鼻子,说。
「你这小顽皮蛋,又在撒娇了!」
小孩将粉颊贴在他熏染上等檀香的绢衣上蹭来蹭去,又以软绵绵的声音说。「大哥好厉害!轻轻一飞就飞上枝头了!」
「小傻瓜!这不叫飞。」少年听了幼弟的童言忍不住笑了起来,令那双如寒潭的蓝眼亦光芒柔和下来。